祝缨伸出两指敲了敲桌面。
她对祝炼是有期许的,至少得是个顾同。但是顾同在给她当学生前,人家已经在上了十几年的学了,正经的县学生。当时的福禄县学水平不怎么样,顾同却是实打实将识字、读书的底子都打下来的。找上门来的时候也将近二十岁了。
祝炼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他认真读书没几年,十二、三岁的样子,能干什么?
放到穷人家里,那是几乎什么活都能干了。放到祝缨这里,她需要的是一个能承担事务的“学生”,也就是顾同当时差不多甚至更高一些的水平。就是她自己,当年已经进了大理寺,郑熹王云鹤还都让她接着读书学习。
现在手上没有适合祝炼这个水平该做的事,或者说,他这个水平能做的事,有一大堆的人可以做。
不必是他。
复杂一些的事务,现在有赵振、巫仁等人在做了,赵苏、顾同在赵振之前,祝炼是赵振下一个梯队的。祝炼后一队才排着祝青君——祝青君字还没认全,怎么也得再上个三五年的学才能看出个好歹来。另有一个项渔,这孩子眼下主要还是混项家的产业,也得再看看。
她说:“你能做什么?”
这句话把祝炼给问住了。
他仰起了头看着祝缨。
他能做事太多了,端茶倒水、跟前跟后,捧纸研墨、跑腿,诸如此类。但是他知道,老师对他的要求不止这些。这些活计不用识字都能干,不必让他做这个学生。他也曾经主动干了,后来就没有插手的余地了。
但是他心里总有一股不安,府里没有吃闲饭的。不说杜大姐、侯老叔这些人,单说学生如苏喆、郎睿,人家有亲生的爹娘。有爹娘的人,跟没爹娘的人不一样,是可以不干活,可以哭闹,可以撒娇的。有事爹娘给兜着,他没有。
苏喆还收拾了行装,要去番学读书了。番学的学生年龄从大到小都有,限制没那么严。他呢?上学,番学是不适合的,但是官学的标准,他知道现在还达不到。
这就又要说到他这些年学了什么,读书识字,但是老师没有给他从头到尾通讲过经史。考官学是无从谈起的,官学入学也有标准,他的出身不符合要求。
与老师的另一位学生顾师兄一比,很自然地看出来自己跟人家全不一样。顾师兄已经做官走了,做官之前为老师做了许多的事情,他呢?
再说府里住的另一个同龄人,项渔。不说项渔自家有产业,是财主,就说现在,项渔书也没全读完,已经被带着去糖坊里干事了,边学边干。
最后一个是叫铃铛的小女孩儿,出身其实与他差不多,进来之后抢着杂事做,宛如一个小女仆。但是渐渐讨人喜欢,去了番学读书、在家里话也更多了,姓名都有了。
只有他!与人都不同,全没一个归处,飘飘荡荡、空空落落。
祝家人对他好,但他不想变成石头那样,只管享受着好而不回馈,那样不是相处之道。安心留下来的最好的办法就能做事,能与祝家紧紧联系起来。他不能再这么空着,今天一定要问个明白。
祝缨又问了一句:“你想做什么?”
祝炼坚持说:“干点儿有用的事。老师叫我同阿渔两个跟三娘去糖坊,我也去了,却、却像个客人一样。我想像自家人一样做事,劈柴、挑水、推磨、喂马、抄写、查访、丈量,粗的细的、远的近的都行,只要是自家人一样。我、我与他们都不太一样。”
祝缨道:“你就是自家人。我要你干的事,你得先学好了才行。”
“自家人没有光吃不干的,我能边干边学,”祝炼决定再争取一次,他鼓起勇气说,“老师教苏喆、郎睿什么就教我什么,可是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是头人的孩子,我不是。我好像应该与顾师兄一样,但我一天也只上半天的课,课也不满的,也没去学校,苏喆都要去番学了。我没有从头学过经史,那个我也可以自学的,已经读了一些了。就是书房里的这些书。”
祝缨问道:“读过了?有什么心得?”
祝炼精神一振:“老师每讲一篇,我就将那一篇前后也找出来看了。”
祝缨道:“我知道你都读过了哪些,我问的是心得。”
祝炼道:“就是,单看老师讲的那些是一个意思,要是通篇前后都看过了,味道好像就变了。”
祝缨笑了:“那你喜欢哪一种味道?”
“我喜欢老师讲的,可是一旦离了这个书房,大人们、书生们就不是这个味道。”
祝缨点了点头,道:“会自己动脑子是件好事。想岔了就不好了。你与苏喆他们固然不同,与顾同也不太一样,他到我门下的时候,年纪比你现在还大,你的路有另外的走法。
既然坐不住,以后你早上读书,下午与赵振他们领同样的差使试试。你现在可以开始从头通读五经了,不必深研,看过就算,史书捎带着读,先串一遍。有不明白的地方,晚上可以来问我。”
祝炼道:“是!”
祝缨道:“将你上午读的书与下午所见所闻,做个对照,回来告诉我哪个味道是对的。”
“是。”
“去吧。”
“是!”祝炼的心情变得非常的好。他领了一桩差使,心里踏实了一点。他觉得他这才是“自己人”了,不必提心吊胆心无所依,“攒些私房,万一被赶出去也能跑路”的想法也放下了。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
这一天之后,祝炼也忙碌了起来,越忙越开心。早上起来,自己收拾好自己的一切。看侯五那儿护卫们操练,也跟着练一下。在书房里取了书读,每日读一到两篇,将不懂的地方记下来,想在进山之前能先将半部书给读顺了。能在苏喆回来之前,将整本书都顺一遍。
再有闲裕,就还凑到侯五那里。别业护卫们的官话已能进行日常的对话,也仅止是日常对话,再重复一点的就也费劲。他就帮着教一点,对语音,再略教想识字的人认几个字,告诉他们歌词和课本单字的一一对应关系。
午饭后就跟赵振他们一同跑出去,赵振跑去打听事还有人认得,他与项渔两个换上青衣小帽,四处乱蹿,既打探情况,回来又自己记录。
祝炼觉得自己过得充实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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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将祝炼的反应看在眼里,也觉得新奇。她早知自己不会养孩子,凡事全凭自己的经历。不那么灵光的,她现在是不大敢碰了,祝炼、祝青君是聪明孩子,与自己小时候好像也有一点不一样。反而是苏喆,似乎适应得更加好一些。明明祝炼、祝青君才与自己一样是苦孩子出身。
挺神奇的。
将手上的东西一收,祝缨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吃饭去了。”
“是!”
师生二人一同到张仙姑那里吃饭去了。
祝缨踏进去一看,问道:“巫仁回家了?”
张仙姑笑吟吟道:“那可是个好闺女,下厨帮忙去了。”
祝青君提了个食盒进来,祝炼赶紧把她面前的一个凳子给拿开,蒋寡妇接了食盒,打开了往桌上摆菜。
祝大道:“巧儿出门子办酒哩,明天是正日子,咱们去不?”
祝缨道:“你们想去就去,别摆排场,那是人家成亲的大日子。你们要是全副披挂去了,抢了人家风头,那倒是谁成亲呢?就穿这一身儿就不错,到了礼一放,吃吃喝喝就回来。”
祝大确乎有点想出风头的意思,也很想热闹热闹。有点怏怏,又很快做出了决定:“我就穿这身儿过去,去吃酒!”
祝缨道:“那行。”
杜大姐和巫仁又各提了一食盒过来,最后是赵寡妇抱了一桶米饭、林寡妇抱了一叠碗勺。
主人家可以开饭了。
祝缨挟起一筷子的萝卜丝,说:“刀工不错。”
林寡妇还没走,笑着说:“这是巫小娘子的手艺。那边那道鱼上的花刀也是她打的,鱼也是小娘子做的。”
巫仁左右看看,说:“学过一些。巧娘回家去了,说以前她常做这道菜,刚巧我会做。”
祝缨笑笑,将萝卜丝塞到了嘴里了,顿了一下,说:“挺脆。”
嚼嚼咽了,屋子里的气氛更加快活起来。祝大等人纷纷举箸,也顿了一下,又弃萝卜而就鱼,尝了一口鱼,就又奔旁的菜去了。
巫仁的刀工确实好,像是特意学过。就是这味道,仅强于杜大姐。能吃,但与其色香俱佳的卖相比起来,下回还是切好了让别人调味更好一些。
祝缨不动声色,将一条鱼吃完了,说:“明天都谁去看巧儿?谁留守?”
祝大道:“我同你娘去,谁与我们一同去?”
林娘子不明就里,说:“我也同去,吃一场喜酒就回。走前我备下饭菜。”
花姐道:“我与干爹干娘错开。”
巫仁接了一句:“我与老师一道,也能在厨房帮忙。”
祝大被酒呛到了,张仙姑用力打着他的背:“你多大的人了!”
祝缨道:“别打了别打了,顺顺气就行了。”
花姐在一旁哭笑不得。
巫仁不明就里,心情也松快了起来,她算了一下,她的家人也该回来了。等到母亲回来之后,知道她已经能正式帮管医学部的事了,是不是会高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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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芙蕖回来的当天没有先去番学报到,她得先回家收拾一下家里。然后去刺史府看看能不能进去,好接女儿回家住。住在刺史府固然能够增加身价,但还是住回自己家里更舒心。接回了女儿,再问问这些日子的事情,最后跟老朋友孟娘子约个时间一起回去番学上学。
哪知一家子才回来,就看了另一场热闹——福禄县的县丞赴任,去刺史府拜见刺史大人。
杭勤先是跟同祝缨南下,中途返乡又是拜父母又是祭祖,然后就得动身上路了。比祝缨晚小半个月他就到了梧州。
到底是年轻人,离得又不算特别的远,带着一个书僮一个健仆,主仆三人都全须全尾地到了梧州。
在驿站稍一打听,就奔梧州城来了。一到梧州城,杭勤小吃了一惊:烟瘴之地,竟也有几分繁华气象了吗?
他来的时间很巧,春耕的尾巴将将扫过梧州,人们开始进入了一个相对闲暇的时间。有像巧儿这样办婚礼的,也有累了半个月终于可以休息进城逛街的,更有田里忙完了,一家子里能够空出闲人进城帮工的……
又有邻近的商人也有来进货、卖货的,外地口音的人都多了一些。
更因这两年人口增加,房屋的密度也增加了。甚至城外也搭起了一小片的木棚,住着些在城里住不下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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