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丞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释然了——我操这个心干什么?将实话一说,随你们打架去!
他将手上的文书考评拢一拢,没做任何的掩饰就去找沈瑛了。
沈瑛平日也不忙,鸿胪寺是个好地方,上司无为而治,要办的事大多是面子活。之前还要防范一下祝缨,这些日子看祝缨也安静了下来,虽与记忆中那个有些沉默阴郁的少年有所不同,依旧是很安静,也不生事。
沈瑛的心也就飞到了如何使自家更上一层楼上。这很难。当年一步慢、步步慢,没有马上下手认下祝缨。后又因自家的一些事情与姐夫产生了些分歧,没有得到姐夫的助力,以蹉跎至今。
眼下倒有一个极好的机会——立储。每逢新旧交替,一批人就能借机起家又有一批人因之倒霉。昔年沈家就在这件事情上吃了个大亏,如今“一饮一啄”。
明天去庙里算一卦吧。沈瑛想。
阮丞在门外没有马上进去,书吏进门小声通报了一声,沈瑛才回过神来:“进来吧。”
阮丞进门之后先是客气几句,便说:“今年本处的考核已出。”说着将那一份草稿递给了沈瑛。
沈瑛接过之后没有马上打开,先问:“给驸马和祝少卿看过了吗?”
阮丞一本正经地回道:“先给祝少卿看的,等您看过了,再送给驸马。”
给上司看公文的顺序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按上司的品级或排序从高到低,另一种是从低到高。如果把骆晟放到最后,就是说沈瑛的排序在祝缨之前。这一点让沈瑛得到了一丝安慰。
但是打开之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沈瑛慢慢地翻看着公文,上面有祝缨更改过的痕迹。从阮丞之前的底搞来看,两署官吏还算均衡。祝缨一改,明眼一看就是抬整个典客署。
沈瑛问阮丞:“典客署办了什么大事又或是立了什么大功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阮丞也不知道,他说:“都在上面写了。”
沈瑛道:“随手一改,你就认了?你的职责是什么?”
阮丞道:“下官已草拟了底稿给上官看,上官要改,下官就接了。这就是下官的职责。”
沈瑛安静地看着阮丞,阮丞丝毫不惧。沈瑛深吸一口气,提笔也在上面涂涂写写,他心中带气,仍是保持了冷静。如果祝缨只给典客署一两个人改考评他也忍了。祝缨大笔一挥,给典客署集体抬高考评,未免过份!
沈瑛将司仪署诸人的考评等第也都提了,提完,将底稿往前一推:“送交驸马审阅吧。”
阮丞丝毫不慌,从容不迫地接了沈瑛也改过的底稿,甚至没有誊抄就拿去给骆晟了。
骆晟因阮丞的出身对他一向和气,阮氏既是高祖皇后娘家,此后数代免不得与皇室、勋贵联姻,阮丞跟骆晟算关系稍稍复杂一些的姻亲。
阮丞将公文交给骆晟,不等骆晟发问,便一五一十地将如何给祝缨看、祝缨如何改,如何给沈瑛看、沈瑛又如何说都讲了,然后说:“等您定夺。”
骆晟是个不爱生事的人,听阮丞说话时觉得这事有趣可笑:“沈少卿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这么……”
话到一半,他就看到了这份改得乱七八糟的底稿。阮丞道:“委实不知该如何对您讲,您一看,就全明白了。”
骆晟皱眉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先前不是好好的么?”祝、沈二人关系不见亲密,但祝缨对沈瑛一向有礼,沈瑛也没有找祝缨的麻烦。怎么突然就在人事上面起了冲突?
骆晟问阮丞:“没见什么起什么冲突吧?”
“没有。”阮丞说。
骆晟皱眉,将底搞扣下来了,对阮丞道:“先放在我这里,我与他们谈一谈。”
阮丞一身轻松地告辞,骆晟命人先将祝缨请了来,要与祝缨聊一聊。
祝缨将狸花猫往篮子里一放,拿过拂尘将身前上的猫毛拂去,小黄接过拂尘,为她拂后身。收拾妥当,祝缨便只身到骆晟那里。
跨过门槛就看到骆晟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说:“子璋?来,坐。”
祝缨与他到一边对坐,问道:“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二字休要再提起,”骆晟说,“确是有事想请教。”
“不敢,大人请讲。”
骆晟将一盏茶往祝缨面前推了一推,才说:“阮丞才到我这里来,给我看了一下今年的考评。”
“哦?”
“我在鸿胪有些年头了,没想到底下人这么的出类拔萃,能在你这样的能人这里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祝缨笑道:“大人是问原因?”
骆晟点点头:“你一改,沈光华也与你一样的改,我要拿着这个报上去,就算过了吏部,政事堂想起来多看一眼也是不能够过的。”
祝缨看骆晟不是个纯傻的纨绔,便也放心地说:“司仪署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说典客署,值得。”
“愿闻其详。”
祝缨双掌相对一高一低:“各处各有职司,什么样是‘称职’各人心里称量的标准不一,在最高与最低中间,都不能算渎职。但高与低,还是有区别的。譬如典客署,管待好吃喝,也算称职。将其他都看到眼里,也是称职。”
“其他?”
祝缨点一点头:“吃喝之外,他们还有些别的事。”
“你再说仔细些。”
祝缨面露犹疑之色,如此明显的表现,骆晟很自然地说:“出君之口、入我之耳。”
祝缨便将胡商、番客之事说了:“谁好的、谁不好的,说轻一些是犯口舌,说重一些就是离间骨肉。诸王皇子,本不该被人胡乱议论。这只是一些身份含糊的客商。又近正旦,典客署已准备好了接待使节的相关事宜,接下来不令使节生事还要典客署用心。不该给些奖励吗?”
骆晟恍然,微微张了口:“还有这么个说法?我……”
祝缨微笑道:“煌煌□□,无惧四夷,即使小邦不安份,也是癣疥之疾。但咱们是鸿胪寺,哪怕对朝廷不算大事,咱们也要上一上心,鸿胪寺就是干这个的。下头的人做了事,也只好有点表示了。”
骆晟道:“我明白了。每次与子璋议事,都获益匪浅。”
“大人过奖了。”
“那可不是!唉……”骆晟想说没什么人教他这个,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没趣,改口道,“这件事就先这样了。”
“好。”
骆晟犹豫了一下,又问:“东宫之事……”
祝缨摇了摇头:“正因看不明白,鸿胪寺才不要参与。您想,番邦的一些个闲言碎语,能撼动陛下与朝廷的决心吗?既不能,又何必让他们给咱们惹事?”
骆晟喃喃地道:“只怕躲不过。”
祝缨道:“为何要躲?事情来了再应付就是。”
骆晟摇了摇头,他说的是他们家,并不是鸿胪寺。祝缨的话说得有理,他总觉得不能照搬到他们家的情况上。
祝缨猜出来他的意思,却不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一个字,只说:“尽人事、听天命。您要不放心,咱们就让典客署多加留意。随时应变。”
骆晟道:“我也只是个鸿胪,也只好如此了。”
祝缨道:“您要是‘只是’,叫我怎么接话呢?陛下可是将鸿胪交给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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