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校尉与张校尉并肩而立,他二人商定夜间轮流住在四夷馆,白天的时候两个人都在。胡使进驻的场合,二人是必须到场装充一充面的。
他二人今天的角色就是当个哼哈二将,出头露脸的事儿让鸿胪寺的人去干,万一遇到胡人“无礼”,他们也要展示□□男儿的气概,不能令胡人嚣张了去。为此,二人将甲胄穿好,手按佩刀,将肚子挺起,眼睛也瞪得比平时更大了几分。
然而看到胡使的一刹那,他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威风也减了几分——这是胡使?
外邦使节进京,沿途官员都会派人随行护送,一程一程地直送到京城,由鸿胪寺的人接手。祝缨带人迎接,互送者给双方介绍,祝缨再与胡使见礼。
胡使由远及近,祝缨的眉毛动了一点点。来人一袭白色的胡服锦袍,衣服上绣着蓝色的花纹。他身形颀长,冬衣在身也不显臃肿,体态比昆达赤养眼多了。再近几步,五官也明晰了起来。
他与刘松年长得并不像,却有一点刘松年的风韵,白面有须,目光炯炯,顾盼生辉。四十上下,正是权势财富学识已积累了不少而没有被衰老所威胁的时候,从容镇定又不显刻板。既没有被生活折磨出的疲态,也没有志得意满的高高在上。
他抬起手来,行了一个胡人常用的礼。手指纤长劲瘦,戴一枚大大的戒指,戒面铸成狼头形状,非但没有破坏掉手的美感,反而衬得手指更加秀气了。很容易让人忽略掉他手上几处茧子。
俨然是一位儒雅的文士。
双方都带了通译,互相致意。来人事先已知会过鸿胪寺,此人是胡人的国相,名叫累利阿吐,意译过来是青色的毡房的意思。
通译翻译完了客套话,累利阿吐笑道:“少卿如此年轻,□□果然人才济济。”
他的官话说得比祝缨那些梧州学生还要好一点!祝缨才学了几个月的胡语,能听得懂一些他说的话,但绝没有他说官话这么熟悉。
夜路走多了遇着鬼了!
祝缨含笑道:“国相过奖了,天下俊才多矣,我不过是其中末流。馆舍已各下了,国相,请。”
累利阿吐道:“有劳少卿。”
在他的身后,无谁是副使还是随从,都看着他的举动行事。一行人一路往馆舍行去,累利阿吐对京城的街景满眼欣赏,不时询问祝缨一些京城特色。他的官话几乎听不出口音,用词也很准确,成语、典故都没有错讹。双方交谈的时候完全没有通译能够插口的余地。
到得馆舍,又有掌客迎出,祝缨先陪他到了下榻之处,奉上茶点来。宾主坐下,累利阿吐先是恭贺了册封太子的事:“于途中听闻册立太子,不胜欣喜。”
祝缨向他道谢,继而指着掌客说:“贵使有事,只管告诉他。馆内之事让他做,做不了的,让他传达。”
累利阿吐也道了谢,祝缨又说:“贵使远道而来,请暂在此歇息,我就不再打扰了。”
累利阿吐道:“少卿且慢。”
“国相还有何事?”
累利阿吐微笑道:“册立太子是一件大事,想必比使节重要得多。今日一别,少卿恐有要紧事。我这里有几件事,一并说与少卿,将咱们的事理会清楚,少卿岂不方便?”
祝缨眨眨眼:“国相请说。”
累利阿吐对身后招了招手,身后有人捧出一轴纸来,上有漆封。
他一共有几件事:“国书我已携来,不知何时可以见到皇帝陛下?”“既有太子了,不知可否见到太子殿下?”“我此来另有一件要事,乃是榷场,近年敝国歉收,不知可否购买些谷物?”“此外又有些边境上的事,不知可否与知兵者一谈?”
祝缨道:“国相这可问倒我了,我为相国请示去。”
累利阿吐又拿出财帛来,祝缨推拒道:“份内之事。”累利阿吐却说:“叨扰馆驿,心中不安。”
祝缨道:“要是国相住都住不安心,就是我的失职啦。只管安心住下。我这就禀报去。”
“有劳。”
祝缨又对掌客等人说:“你们过来,领一下器物。”
将四夷馆内人招了过来,从典客丞开始叮嘱:“胡使不简单,要小心招待。不要对他下暗哨了。在使者面前说话都小心些!”
“是!”
典客丞道:“难得有这样的使者来,换一身衣裳,真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那你可别一错眼叫他真的换了衣裳没了。”
典客丞一缩脖子:“是。”
祝缨道:“他要打听朝廷里的任何事,都不许掏心掏肺!”
“是。”
祝缨又让掌客额外多领一份文具笔墨之类:“拿去给他,你领的就是这个。”眼见天色不早了,飞快离开四夷馆,直奔永平公主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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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晟今天还没回家,永平公主先见的祝缨,笑问:“今天你们要见二郎,怎么样?”
祝缨道:“太子殿下如今还好。鸿胪寺有点儿小麻烦。”
“诶?怎么说?”
“今天来了个厉害的人物,胡使是他们的国相,很厉害。”
永平公主道:“你都说厉害,想必是真的厉害了。”
祝缨笑笑:“也不是不能应付,不过要好好准备。一会儿说不得还要请骆大人同去,见一见两位相公。”
永平公主道:“这么严重么?”
祝缨想了一想,道:“有备无患,说与殿下也无妨。胡人在北,北地近来歉收,就是今年也不能说风调雨顺。胡人与北地相接,他们也要受气候之苦。”
“这个我知道,他们一旦有事,就又要叩边了,好烦的。”
“已经有零星奏报了。”
两人闲说几句,骆晟回来了,对永平公主点了点头。对祝缨说:“他们说你来了,今天如何?”
祝缨道:“胡使不好应付。见面就提了几件事,把咱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可得商议一下。”
骆晟道:“好。”
永平公主就说:“边吃边聊吧。”
三人一起吃饭,祝缨将累利阿吐的种种一一述说。然后问骆晟:“之前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国相,这般人物竟没有人提起!他的身份是真,已经核验过了,并不是商人之流假冒,实在可疑!”
鸿胪寺看起来人畜无害,对藩属国的情报还是设法掌握一些的。尤其西番、胡这样的大势力,尤其祝缨到任后。路途遥远,口耳相传,或许有以讹传讹之处,但一个国相,此前从未听说,这就有意思了。四十上下,姓氏不是可汗家族,就能做国相,不简单。
永平公主问道:“番邦竟有如此人物么?”
祝缨道:“就是他了。”
骆晟道:“那要怎么办呢?”
祝缨道:“这个人确实有宰相之才,胡人也不可轻视,也不宜公开宣扬,顶好是私下向陛下、相公们说一说。还有一件事,各地刺史入京,多半要携贡士的。这些文人聚到一起,正是扬名的好时候。”
骆晟道:“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要是让累利阿吐与这些书生多相处几次,啧!我是相信不会有人叛国,但是他能从这些人身上看出什么来就不一定了。他这一路过来,也不知道已经探询到了多少讯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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