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地商贩很是吃惊,小声问身边本地人:“这真是刺史大人?”生人想见刺史,无非两途,其一,你有相当的身份,其二,你送相当厚的礼。哪有刺史往大街上溜达的?
本地人道:“没瞧见那个家伙还收钱的吗?咱们刺史,从来都是这样的!”
祝缨接着逛,接着被小贩围堵。也有人拦着她诉说家庭困难,也有人求她给“评评理”。祝缨有些日子没这样直接管事了,有人求她,她也不拒绝,而是先问:“你们里正给评了吗?怎么说的?找到县里吗?县里有这样的事是怎么断的?”
她又不傻!生民可怜,但是小民也有自己的狡猾,扯虎皮当大旗的事也不是没有。她之所以上街受欢迎,而不是被当成冤大头,是因为她买东西也砍价。故而小贩给她报实价。
直到快要宵禁了,她才回到刺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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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之后,张仙姑问她:“外头有什么急事么?前头火烧眉毛地来找你,胡娘子急得跑了出去,半天没见你回来。”
祝缨道:“街上遇到个老阿婆,她没饭吃,我请她吃米糕了。”
张仙姑道:“她儿女呢?哎哟,没个儿女,到老了都……”
“哦,她儿孙都有的,就是穷,养活自己都紧巴巴的。”祝缨慢慢说了老婆子家的事儿。
张仙姑道:“穷人日子苦。”
一旁蒋寡妇说:“咱们梧州有了大人,比以前的日子好太多了。这还能活下来呢。阿婆那么大一家人,有儿有孙的,谁都不能吃闲饭。搁往年,要不老的饿死,要不小的溺了,要不老的小的一块儿死。”
她这是实话,张仙姑也是哑口无言,这家里,谁都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不食人间烟火,更残的事情他们都见过,甚至经历过。
是的,能活着就不错了,有希望谁会杀掉自己的亲人呢?
现在不用死了,就是一起再继续苦着。
张仙姑道:“噫!穷人孩子早当家,穷人家的老的,也没得福享。”
穷人家的老人是没有“颐养天年”的说法的,重活干不了也得给儿孙看孩子,劳力下地的时候他们得在家做饭。劳力吃干的,他们吃稀的,如果是个老婆子,就更是这样了。
祝缨道:“也不能太苦了。我想办法吧。”
“诶?”
祝缨道:“明天叫他们查一查户籍,凡在册的,年过七十而有残疾的老人,每月发点柴米吧。”不过数目得想好,不能太少,但绝不能太多。将将够吃,子孙有心呢,再添补一点,能吃饱,子孙无心,也不能抢走老人太多的口粮,抢了,老人饿死了,以后就没得拿了。他得让老人活着。
张仙姑双手合什:“这个好!哎,不会花你太多钱吧?”
“从衙门开销里出,每月,得老人亲自到这儿来领。得活人才能领。行了,都甭围着了,吃饭吧。”
一家人吃完了饭,祝缨请花姐到书房里说话。
问花姐:“巫仁现在还上着学吗?”
“对。”
“我明天去番学,要是她确实能干,你印书的事儿,就交给她吧。”
“她?当然是好。”
“那就行。”
花姐道:“明天你去番学的时候留意,仇文或许要劝你一劝。”
“诶?”
花姐笑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刺史可以逛街,但不能不带人。”
“他怎么知道的?他今天不是在番学里吗?我给阿发放了假,他不用到府进里来。”
“你被人认出来,多大一件事儿?街上人一传二传的,要不传到番学的时候快宵禁了,他现在就该站在你面前了。”
祝缨道:“前呼后拥的,能看到什么?我知道,官儿越大,独行越危险,可是我总是觉得,京中贵人不接触百姓,居于深宫之中犹如高居九天之上,太危险了!一朝折断天梯,从此仙凡不相通。凡人可以没有神仙,神仙不能没有凡人供奉。我的处境,比宫中贵人还要危险,更不能自命不凡,脚不沾地。”
花姐道:“我又没要管你!你自家小心就是。”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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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祝缨晨会之后将章别驾、祁泰等几人留了下来。专议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发柴米的事情,她的意思,无论性别,只要有这么个人,活过了七十岁,又实有残疾,一个月补贴五十斤,一天划不到二斤米。
章别驾对州里的情况有点数,并没有反对,且说:“可谓大同矣!”说话的时候是有一点拍马屁的心思在内的,说完了,心底竟真的涌了一丝丝少年时的纯真追求。做官就该做成这样,章别驾想。
他甚至添了一句:“不如每月再给二两盐?”
祝缨道:“给糖吧,盐咱们手里没有,糖是有的。她要拿来换点别的,随她。司户,七十以上的老人有多少,你有数吗?”
祁泰道:“您不是要七十以上的残疾吗?怎么又以要七十以上的人了?那可就多了!”
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数目并不很多,乘以五十的话每月就是一笔不算小的开支了。但是,如果是家人完全不能养活的残疾老人,数目就又会变少了。
祝缨道:“那还得有个说法,什么样的算残疾。”
三人又说了一阵,主要是祝缨和章别驾商议。瞎一只眼的不算,得两只眼,缺了左手的只给一半,缺了右手的给八成,两只手都没了的,给全部。瘫痪了的,给八成。
祝缨道:“双手都没了的老人,恐怕活不到七十岁。”
章别驾道:“想到的就列上。”
“行。”
等议完了,祁泰道:“那我就等您弄出个数目来好做账了。”
“行。”
这个简单,发令给南平、福禄、思城三县,让他们一级一级地统计一下,然后再派人去交叉核实,以防熟人作弊骗取补贴。
文书发下之后,祝缨把赵振等人唤了过来:“休息过了,开始干活吧!”将他们支使给了项安。
荆生、方生、汪生稍感异样,以为听从一个女子的安排,还是个商人,略觉不妥。赵振倒是适应得不错,从福禄县开始,祝缨身边就有一些女子比较活跃。他说:“大人安排的,必有缘故。”
项安一看他们的表情,顿时明了,这样的目光她已经看得太多了。她先不争辩,而是说:“咱们都是为大人办事。只因我更熟,才指派人牵个头。一些行内的事,只有行内人才知道,几位不知前因就过去问,人家是不会说的。我叫人先去转转,问出些事来,再报给几几位梳理之后呈给大人。”
四人听她这样讲,都觉得有道理,赵振道:“成,你说怎么办吧!”
项安将作坊、商人等分成几部分,使他们四个各自整理一部分内容。四人看她分派清楚,也都领了活计,决意要将事做好!
赵振忙了一天,要回去休息的时候,却在路上远远地看到几个人狂奔进城,一头朝刺史府扎过去。
这是干什么呢?赵振心下犯嘀咕。
如果他再往前走几步就会看到一个熟人——林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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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的差役昨天到了福禄县,林翁听说是找八郎的,也不敢耽搁,天一亮就自己跟着回了老家。
林翁埋怨儿子不开窍好久了,眼见别人家都有官儿了,这孩子就是不开窍!林翁急得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活人难道还要殉了死人不成?!你看看这个家,这点子田,够你们兄弟吃的吗?你自己不争点气,以后要带着老婆孩子给人当奴婢换口饭吃吗?还是想给谁当上门女婿?我还要脸呢!”
现在祝缨又找林八郎,林翁说什么都要跟儿子一起去!
他一刻也等不得,抓着林八郎就赶到了刺史府。
林翁陪着笑,祝缨却看向林八郎。
林八郎脸上有些难堪。
这孩子有点惨,好好一个县学生,被姐夫牵连了。祝缨打算把他派到卢刺史那里,开糖坊。林家的家产一分,林八郎手上分不到几亩地,得给他一个出路。
祝缨道:“你错过了上一回,现在还有另一个机会。你可愿意以游学为名去主持一个新的糖坊?”
林翁吃了一惊,忙说:“大人!小人家是良民呐……”
“带个仆人,让仆人出面。这个事儿,我得交给一个放心的人去办。要是商人,我反而不叫他去了,正因不是,才好以学生的身份与那边衙门说话。”祝缨说。
这件事还有一个好处,卢刺史那边有个顾同,让他们同学对接,顾同也能添一分体面。林八郎与卢刺史中间没有隔着一个死了的姐姐。如果卢刺史欣赏林八郎,林八郎有万一的机会出仕。
退一万步,主持一个糖坊,再不贪,也能补贴家用。
林八郎心头一动!同学们都有前程了,他当然看在眼里。现在这一步台阶极妙,一个刺史已经将台阶铺到了这个地步。
林翁听完了一迭声地催促。
林八郎深吸一口气,道:“学生愿意。”
他郑重跪下,拜了两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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