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渭元裂开嘴,吃力地笑了起来。
“我只说是暗棋之人害我,凶手……不是你。却没说……没说害我之人究竟是谁……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打算……不想破坏你的计策,反倒暴露你的身份……”
“是,孩儿已经有了计策,不会让他们伤害孩儿,更不会令他们逍遥法外!”
“那就好……一切以安全为重,若事不可为……不妨……不妨忍他一时,待扭转局势之后……再处理他们不迟……”
“孩儿明白,这些孩儿都明白!”
“好!剩下的路,义父不能陪你了……北武卫便交给你……一定要……一定要把大家带回去……”
“义父放心,孩儿一定不负义父所托,誓与北武卫共存亡!”
杨渭元满意地点了点头,眼角和鼻孔中流出潺潺的血水。
徐锐心中大痛,连忙用袖子去擦,可那血水就像拧不紧的水龙头,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杨渭元努力将头偏朝一边,躲开徐锐的手,皱着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咬着牙慢慢说道:“泾阳大败,我死之后圣上虽不至降罪于我,但靖武侯的爵位恐怕……恐怕不保。
我那三个儿子……顽劣……顽劣成性,不学无术,愚蠢透顶……他日必……必遭大祸,若你力有所及,便帮我……帮我扶照一二……”
徐锐重重点头,沉声道:“义父放心,孩儿在您面前发下重誓,无论如何定保您香火不灭!”
“好好好……如此……如此义父便放心了……好小子,你出息……义父九泉之下去见你爹,也无……无半点惭愧,只可惜……可惜不能见你长大成人……”
杨渭元咧嘴大笑,但却已经发不出声音,笑到一半还剧烈地咳嗽起来,徐锐心中大急,连忙扶住他,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但咳嗽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先是浓稠的血痰,后是暗红的毒血,从他嘴里咳得满床都是。
徐锐咬着牙,闭起眼睛,不愿去看英雄迟暮的悲惨一幕。
这时,咳嗽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杨渭元靠在徐锐身上,身体软软睡下,徐锐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悲伤如潮水一般冲上脑门,泪水如决堤一般奔涌而出。
他一把将杨渭元用力抱在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脖子青筋毕露,嘴里发出又小又急的“呜呜”声。
宏威十五年十月二十一日,大魏国正二品定国将军,加兵部尚书衔,北武卫指挥使,靖武侯杨渭元将星陨落,死时屎尿横流,七窍流血。
亲卫营佐领徐锐抱其尸,无声而泣,正值其时,大雪落,全军缟素。
徐锐恍恍惚惚离开房间的时候已经夕阳西斜,他不记得究竟在里面待了多久,只依稀记得后来有人推开房门,见他死死抱着杨渭元的尸体,连忙将他强行拉开。
再后来来了很多人,有人大哭,有人大怒,有人面沉似水,而他就缩在角落里静静看着杨渭元的尸体。
尸体很快便被人抬走,他却仍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也不知道在守着谁,或是等着谁,直到刘异强行将他拉出房间,寒风带着雪花灌进他的衣领,才让他渐渐回过神来。
“下雪了……”
徐锐伸开手掌,望着鹅毛般的白雪从铅灰色的天空中缓缓落下,又在掌心里化成一滴冰水。
刘异靠在廊柱上没有说话,手里的酒壶早已空空如也,至始至终他也没有转过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怕被徐锐看见泪痕。
院子里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梁同芳红着眼睛,气势汹汹地从门外走进来,直奔徐锐而去,瞧那模样似是要将徐锐撕成碎片。
刘异眉头一皱,跨前半部,挡在徐锐身前,徐锐却从他身后饶了出来,挺起了胸膛。
义父刚走,徐锐不愿在这个时候逃避,即使是面对将士们的怒火。
在内心深处,他一直觉得杨渭元的死与自己有关,要不是自己麻痹大意,要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这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他甚至希望梁同芳痛揍自己一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在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罪过。
梁同芳走到徐锐身前一丈处停下了脚步。
刘异冷哼一声道:“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梁同芳朝刘异深深下拜,接着竟然两腿一弯,跪在了徐锐面前。
两人都是一愣,却听梁同芳沉声说道:“老梁我是个粗人,年少时行差踏错,落草为寇,若无意外大抵是被朝廷抓了砍头。
蒙大帅不弃,将我收入军中,此后随大帅南征北战二十余年,这才混成了正四品的指挥佥事。
没有大帅便没有老梁的今天,可如今大帅遭奸人所害,老梁空有一身勇武,却不知要去找谁报仇,每每想到这里,老梁都恨不得一刀砍了自己!
徐佐领,您计智百出,算无遗策,便是与兵圣武陵王相比也不遑多让,老梁万事不求人,今天以身家性命相求,我愿生生世世当牛做马,只求您为大帅报仇!”
说完,梁同芳重重磕头,“咚咚咚”三声闷响,有若铁锤轰墙,他的脑门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梁同芳你……哎……”
刘异见他满脸鲜血,长叹一声。
梁同芳却是对血流如注的额头不管不顾,死死盯着徐锐。
徐锐瞥了他一眼,没有半点怜悯之色,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道:“你放心,义父的仇我会报,该死的谁也跑不了!”
说完他突然粲然一笑,仿佛冬去春来,雪过天晴,刘异与梁同芳诧异地望着他,他却恍若未觉,迈开大步走出了小院。
刀,终归是要杀人的;血债,自然是要用血来偿!
徐锐的泪水风干在脸上,只剩冰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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