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两脚货物充斥在牛马栏中,空气中弥漫着异味,汗水、鲜血,混合了隶臣妾囹圄(ling yu)粪沟散发的恶臭。看着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早已失去了对生活的期望,唯有几个眼睛还算明亮的小隶臣将一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说来令人诧异,秦律在打击拐卖,严禁士伍卖妻子儿女的同时,却容许了奴隶贸易。除了外国流入的俘虏、蛮夷外,每年都有不少连坐受刑被贬为隶臣妾的秦人。他们的境遇,比那些被掠卖的女子还不如。非要说两者之间真有多大区别?倒不尽然。
仔细想想,这种矛盾其实并不矛盾,秦国官方是控制欲极强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官府控制的事情,都遭到了禁止:商业被严密打压,户籍之间不允许随意流动,这样才能让人们不得不通过耕和战两条路,谋求改变自身的阶级,从而达到强兵富国的目的。
这样一来,因犯罪被罚为隶臣妾的人,其人数多寡,刑期长短,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而且这些人还能充当军功爵金字塔的底层,源源不断地为国家创造劳动价值。
但私人掠卖不同,一方面失去儿女的百姓会心生不安,制造混乱和恐惧。另一方面,这种在官方控制外的人口阶层流动,无法给官府带来任何利益,所以被视为毒瘤,不可不除!
在想通这一点后,黑夫却更加迷茫了。
“我刚开始自诩为嫉恶如仇的‘天狗’,觉得自己做的事都是对的。可如今看来,我这亭长,难道只是秦国官府的一条狗,只是一件维护秦律统治的工具而已?”
《秦律》是先进的,但也存在很大问题,或许这就是秦亡的根源?
只是对那些问题,以黑夫现在的地位,是无可奈何的。他知道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只要生产力一天不突破临界点,类似的事就会层出不穷地出现。
秦律能救礼崩乐坏的大乱世,但这种战时法规,纯用法术的话,却无法面面俱到,实现天下大治。
可有总比没有强。
在这个比差的时代,《秦律》还能被执行的地方,虽然奴隶贸易从未停止,拐卖平民子女还算收敛。但在六国,连这一点都无法保证。
黑夫不知道,就在他打击盲山里拐卖事件时,一个比他年纪略小,名为“栾布”的魏国贫困少年,在齐地做酒家佣工时,不慎被一伙人贩子塞进了麻袋,略卖到了千里之外的燕国为奴,此时此刻,栾布正在被秦军围城的蓟都里艰难求生……
再过二十年,待到秦末大乱,秦律变成一纸空文后,那才是噩梦的开始。汉景帝之母窦太后的弟弟、堂堂国舅爷窦广国竟也被人拐卖,而且是被拐卖了十几次。最后窦广国被卖到黑炭窑里当烧碳工,期间还遇上了事故,上百工人死于非命,只有他侥幸生还,差点演了一出古代版的《盲井》……
皇亲国戚尚不能自保,何况平民?到时候,不仅拐卖人口越发猖獗,平民卖儿女为奴的现象也愈演愈烈,绵延至公元前后,遂成为大汉朝最头疼的奴婢问题。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不管严一点,行么?
这些事情,黑夫都不知道,对未来,他只知大势,不明细节。
但对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纵然心有思虑,却不能滥发善心,只能在职权范围下,做好自己认为对的事,慢慢往上爬,直到自己有能力改变的那一天。
前提是,他不会在攀爬过程中,忘了此时此刻的心境。
“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在如此回答季婴后,黑夫将火把扔进了盲山里中。
细小的火苗在茅草屋顶上窜动,有如动作迅捷的松鼠,它们吞噬干草,慢慢变大,成了摇着尾巴的火狐狸,滑过柱子,跃上房梁,把整个屋子都包围起来。
众人分别四下点火,渐渐地,整个盲山里的屋舍都被烧着了,四处都是劈啪作响的声音,那是柴薪在爆裂。火焰盘旋扭动,最终融为一体。在渐渐深沉的暮色里,宛如一头咆哮的巨兽,它吐出长长的火舌,烧尽了这个偏僻里聚里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把那些触目惊心的罪恶丑陋舔噬得干干净净。
烟雾愈加浓密,湖阳亭众人一边咳嗽,一边纷纷后退,唯独黑夫站在这烈火炼狱前,火焰鼓起的风吹得他赤帻纷飞,他本人却岿然不动。
“只希望盲山里的悲剧,能够告诫整个安陆县,告诫南郡,乃至于告诫全国全天下吧……杀一而儆百,罚百而儆千人、万人,若能如此,那就值得!”
黑夫眼中映着火光,如此祈愿道。
这不光是憧憬。
这也是黑夫下定决心,决定今后要力行的事。
“我只望有那么一天,这世上,永远都不再有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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