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算血缘,算家世,算对礼乐的掌握,当然是这样。
可如今此地已归降秦国,秦国计算贵贱的方式,可与六国大为不同。
咱们秦国算的是爵位,黑夫带着的这十来人,无一例外,都是上次外黄之战里斩首升爵的,或为上造,或为公士。反观东席众人,除了张博、张负这老哥俩,其他人,都只能算士伍!
孰贵?孰贱?
东席与西席,山东与秦国,两种对礼俗的理解,两种区别贵贱的思维方式。双方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几乎没有共同语言,光是在这小小餐桌上,就有无数冲突。
胜利者有自己一套法则,不会轻易信奉失败者的礼乐,失败者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坚守了数百年的东西。
黑夫暗暗想道:“这只是秦与六国礼俗冲突的开始,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不同邦国的融合,不同阶级的往来,可不是单纯用刀剑把异于自己的人杀光就能做到的,也远不是一道“车同轨书同文”的政令就能解决的。
从黔首混到爵位,被派往山东六国故地做吏的秦人,需要小心翼翼地学习东方的礼仪,融入新的文化圈子,让他们对自己的嘲笑越来越少。
而六国贵族乡贤也需要学习,在强权压迫之下,学会秦国的律令规矩,学习对旧有礼俗不再那么重视,捏着鼻子与自己看不起的秦吏和平相处,毕竟家族还要生存。
若是留给融合的时间不够多,强权的威力也突然不再,那么接下来,便是反抗和崩盘。
好在,东席那边,倒不是所有人都鄙夷秦人无礼,乡三老张负看着气氛不对,便站出来打圆场了。
他举起酒盏,笑着道:“且勿忙光顾着用食,今日游徼方来赴任,特以此酒为佐,表吾等恭迎之情,为游徼寿……”
张负又看向停下用食,盯着他看的秦卒们,硬着头皮道:“也为诸位壮士寿。”
有了三老起头,张博也不情不愿地举起酒盏,东席众人亦纷纷起身,举起了杯子。
换了平常的饮宴,这时候西席的客人应该立刻作避席伏,口称不敢,然后再恭恭敬敬将酒喝干。
然而,今日的秦人甲士却不为所动,无一人举酒,而是齐刷刷地将头看向了黑夫。
一来是他们听不懂这群魏人在说什么,二来,秦国军队里令行禁止,连酒也不许喝,众人闻着酒香,虽然早就馋得不行,但没有黑夫的命令,却依旧不敢偷尝。
“今日特例,少许饮些,无妨。”
黑夫言罢,秦卒们眼睛都亮了,立刻捧起酒盏,也不站立,更不避席谦逊,坐着将那少许酒水牛饮而尽!
东席客人面露尴尬,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心里都骂开了,就在他们也要气呼呼地坐下时,却又听黑夫朝堂下婢女道:“斟酒!”
众婢女们一愣,看了看主人,得到张博同意后,才连忙过来,将空了的酒盏再度满上。
黑夫看着还没喝够的袍泽们笑了笑,命令道:“二三子,且起身,也敬主人一盏!”
话音刚末,十名秦甲士齐刷刷地起身!同时举起了刚倒满的酒盏!
东席那边,屁股都要沾到脚跟的众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得再度起身避席。
“多谢主人招待,并为大王寿!也祝王将军早日攻克大梁!灭魏社稷!举白!”
“为大王寿!也祝王将军早日攻克大梁!灭魏社稷!”
跟着黑夫的话,用尽气力喊了这番口号后,十余人这才整齐划一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又朝东席众人亮出了杯底,这就是举白。
我干了,你呢?
仲鸣照旧翻译,东席的魏人听罢面面相觑,只得在张博、张负带领下,硬着头皮也喊了一番”为大王寿“。但一想到自己转眼间已经换了个王,心里还是怪怪的,至于那句“灭魏社稷”,更是让他们有些失神落魄,越念声音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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