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六年四月下旬,卓铁扶着锄头,站在浑浊的渭水河边,打量着自己的新家。
他们的新家,坐落在杜亭以东,芷阳以西的“丰镐之间”,这里本是周朝的旧都,骊山之难后废弃了,早没了昔日的城阙宫殿,也没了都市的繁盛荣华,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尽情生长,狐狸所居,豺狼所嗷,偶尔还传来一两声野雉的长鸣。
这片土地乃是五苑之一”上林苑“的北缘,一直没有开发,直到十多年前,秦始皇的祖母夏太后选了这里作为自己的陵寝。
夏太后并非正室,故不能与秦孝文王合葬于杜亭以西的寿陵,便在寿陵和儿子庄襄王芷阳陵墓间选了一片荒地,还留下遗言说:“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秦始皇显然将老太后的遗言放在了心上。不必等待百年,随着移民的到达,这里已经建立起了一片简陋的居室,供移民们居住。严格划分了里闾什伍,选出了里典、伍老、乡三老。又派了一位乡啬夫来管辖,让所有人登记户籍、姓名,并自书年岁。
居民点外,栅栏墙垣也在慢慢夯垒,以防止苑中野兽来袭击人畜,树林草地被一把火烧成白地,大概是等他们彻底安顿下来以后,去开辟田亩。
虽然结束了长途跋涉,但卓铁等燕赵移民仍在担忧,因为此时春耕已过,种粟已经来不及了,又不允许去外地买粮,秦吏官府会白养他们到明岁秋天么?
光是被安置在杜东的,就有千余户人家,整个渭南上林苑周边地区,像这样的移民点,起码有十个。数万人得吃百多万石粮食,这可不是小数目,更别说分散在内史四十个县的数十万移民了,一年下来,起码要五百万石粮食。
这天,黑衣黑冠的田佐吏、仓佐吏召集了每户的人,打消了他们的焦虑。
“依秦律,男子每月发粮食一石半,身高不足六尺五的小男子及女子,每月发粮一石,孩童则有粮半石。”
按照之前登记的户口本,各家在五月初一去领这个月的口粮,卓铁家共有粮三石,好歹能吃饱。
可当移民们领到粮食时,打开麻袋一看,却都傻眼了。
原来,分发下来的,竟然不是粟,而是麦!
“上吏,只有麦?”
卓铁自己倒是不要紧,可妻子身体不好,儿子年幼,若顿顿麦饭,肯定会吃出毛病来。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人体内缺少小麦淀粉消化酶,食麦饭会出现消化不良等不适症状。
“从现在起,直到明岁四月,汝等的口粮只有麦!”
秦吏扫视这些敢怒不敢言的山东迁虏,露出了笑:“若不愿吃麦饭,可去渭水边的水磨坊,以三十钱一石的价钱,可将麦子磨成麦粉,内史还会派庖厨来各邑,教授制麦饼之法!”
麦比粟稍便宜,一石也就三十钱不到,却要花相同的价钱去磨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宰人。
寻常农夫肯定舍不得,宁可嚼着难咽的麦饭,也不愿出这笔冤枉钱。
但山东移民们本就是当地富户,被迁移前,全部家当都换成了金银钱帛,钱他们不缺,缺的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生活。
从灞桥到杜县,他们有幸吃了几顿名为“馕饼”的食物,据说就是麦粉制成的。虽然众人吃不习惯,但还算可口,而那位叫嚣着打死不食麦的王富户,已经吃上了瘾,说麦饼的味道要比粟米黍米要强。
如今秦吏只给了他们两个选择,所以大部分人在略微纠结后,咬了咬牙,还是扛着麻袋,往水磨房走去。
一个民谣,也在山东移民里传播开来:
“宁食馕饼一口,不吃麦饭一筐!”
……
章台街黑夫家中,看着面前摆在盘中,麦黄色、热气腾腾,还裹了点肉馅的馕饼,秦墨程商闻着香味,咽了下口水,却迟迟没有下手。
他看着对面案几上,慢慢吃饼的黑夫,叹气道:“早先时,墨者必服短褐之衣,食藜藿之羹。秦墨虽不止于此,但也讲究简朴,若相里革见到我如此奢侈,恐怕要说秦墨数典忘祖了罢?”
黑夫听到“相里革”之名微微一愣,随即想起来,是灭楚之战时,孤身跑到秦营劝李由退兵的那个楚墨。
后来汝阴城破,他的三名师长悉数战死,相里革用麻绳拉着车辇,将他们的尸体运走……
自那天以后,秦墨程商的理念就受到了巨大冲击,总是在怀疑秦墨做的事是否正确,都快得忧郁症了。
黑夫来到咸阳再见他时,程商已经瘦了一大圈,面色越发苦楚了……
于是黑夫放下了手里的食物,一边擦手一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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