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在邽县(guī)停留了很长时间,从四月上旬一直呆到四月底。
他在这里等两件事,其一,便是群臣对“西拓”的看法。
不出皇帝所料,除了乌氏倮反对外,包括李信在内的三郡守、尉,内史腾,还有蒙恬都上疏表示支持。连远在咸阳的御史大夫、廷尉也赞同充实陇西、北地、上郡三郡的固本之策,但对于开拓胡戎之地,觉得可以再斟酌一番。
其实皇帝的目光,也曾在西北停留,河南、河套之地,亦是他的目标之一。
但他的看法和黑夫相反,认为月氏、匈奴尚强,有控弦之士数万,军事力量不亚于一个冠带之国,想要征服,恐怕要动用数十万兵力才行。
而百越羸弱,传檄可定,所以他称帝以后,打算先南后北。
直到黑夫献上了行军日记《南征记》,秦始皇翻阅以后,对南方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江南,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广袤,从豫章北部到南部,就要走一个多月,而且很多地方连路都没有,到处都是茂密的森林,得靠将士一边砍树一边前进,损耗极大。
可想而知,岭南的环境气候,比豫章更恶劣,这场还未开始的战争,比秦始皇设想的要艰难许多。
这丝犹豫,在黑夫改弦易辙,认为南下应缓行,当先伐西北时加大了。
秦始皇再膨胀自大,也知道两边同时开战是不现实的,必然要分一个先后。
南征,除了征服欲外,无非是为了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这些珍宝能满足他的收藏癖,亦能让少府多赚不少钱。
而西拓,则可占据河西、河套、河南地丰美的草场,为国家增加三处大牧场,亦能报胡戎百年侵扰中原之仇。
后者之利显然大于前者,皇帝心中的天平慢慢偏向西拓,而自从巫稚为他解梦后,天平更是完全倒向了西面!
如此想着,秦始皇放下了手边的奏疏,让谒者过来问道:“再去催催那些画缋之工!朕今日便要见到画像!”
他等待的第二件事,便是一副画:西王母的画像……
……
秦始皇的御驾队伍不仅有文武百官、郎卫侍从,还有负责上千人衣食住行的马夫、织女、庖厨、工匠,而在百工中,甚至还跟着三位“画缋之工”,使用颜色、染料在丝帛、器物上作画。若皇帝喜欢一地风光,便要他们将其绘于帛上,一路下来,已画了不少。
但他们今日得到的任务却有些不同寻常:皇帝让三名画工试绘西王母画像……
绘画神人难不倒画工们,三人来自楚地,那是帛画艺术最成熟的国度。楚人浪漫而想象力丰富,除了传统的龙凤帛画外,画工还经常描绘天象、神祗,以表现楚人想象中的神话世界。
其中一人甚至还画过《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形象,便由他操持工笔,用朱砂、石青、石绿等矿物颜料,在上好的蚕丝帛布上作起画来。
两日后,画成,却见西王母形象是豹尾兽耳,头发蓬松,虎齿外露,充满了野性的魅力,她孤身一人伫立高高山巅,放声长啸,云雾溶溶脚下浮动舒卷。
画工高兴地将帛画献予皇帝,结果却被扔了回来……
“重画!”
三名画工面面相觑,他们楚地的西王母,就是这副模样啊。
但皇帝发话了,他们也只得硬着头皮重新考量,在咨询了王绾等博学之士后,又费了两日时间,终于重新画出了道家在《列子》里想象的西王母形象。
这下,西王母从半人半兽变为了一个鹤发童颜的白发老妪,她皓然白首,身穿羽衣,隐居在仙山洞穴里,一位人首鸟身的“羽人”供她差遣。
然而皇帝只看了一眼,还是不满意,帛画直接被烧了。
“不合朕意,重画!”
事不过三,若是第三次还不能让皇帝满意,虽不至于直接拖出去砍了,但遭到惩处也是肯定的。
三名画工愁得不行,只能请算他们上司的少府丞黑夫帮忙,找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巫稚,求问陛下心目中的西王母,究竟该是何等形象?
巫稚已经开窍了,画工虚心求问,他便缓缓道:“传闻西王母不老不死,从黄帝时活到现在,当青春常驻,岂会是老妪?”
这下画工们领会了,一合计,决定用在楚国时为楚王画过的“巫山神女”为模板,塑造一位青春永驻的美丽女神。
又二人,三名画工协力完成的帛画再次被送入行宫,当画卷被挂起时,秦始皇只见,整张帛画描绘了天山瑶池的场景,高大的十二金人守在最下方,仿佛在等待着客人,往上看,筵席上满是张扬的帷幔和鼎、壶和成叠耳杯,里面灌满了琼浆玉酿和各种仙草仙果,羽人衔盏,仙女持簋,长蛇、大龟、鸱、羊状怪兽分布周围。
而帛画最中央的位置,则是一位年三十许,身材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端庄、华美的女神……
她乘坐在六龙驾驭的车鸾上,两只白鹤立其左右,其头顶是内立金乌的太阳,显得璀璨无比。
画工们伏地上,忐忑地等待皇帝发落,但秦始皇却久久无言,双目欣赏着画工们重现的瑶池之景,王母之容,过了好一会才赞道:“甚善!”
画工们大喜,遂献上了一首赋,来形容西王母的容貌:
“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虽然很合乎情景,但这是直接剽窃了宋玉的《神女赋》,楚人画工自作聪明,却不料秦始皇身边有人读过这篇的,立刻指了出来,秦始皇倒没有怪罪画工,只是道:
“朕身边,为何就没有文采斐然如宋玉者,能作一篇《西王母赋》出来?”
此言一出,精通辞赋的近臣们都跃跃欲试,但秦始皇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还是不喜欢楚国的赋,过于追求辞藻华丽,太过矫揉造作,而且还夹杂了大量楚地才有的词汇。
于是秦始皇嗟叹道:“西王母乃天帝之女,禀天地阴阳造化之妙,其象无双,其美无极,其状峨峨,非亲眼所观,何可轻言其貌?寡人必见之!”
……
是夜,让人将帛画挂在自己寝宫中,秦始皇端着烛火再度久久端详,目不转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连内侍来请问,今夜是否要招随行的嫔妃侍寝,他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自从胡亥之母死后,皇帝也失去了最后一位还算宠爱的妃子,其余诸嫔、七子、八子,在他眼中都无甚区别,而从六国掳掠来的数千宫人,他心存警惕,更无一垂青,只让她们在修筑好的六王宫里枯老。御驾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
每次出行,皇帝也只挑最乖巧的几位随驾,偶尔临幸一次,但都像是例行公务一般,无甚趣味。
于秦始皇而言,她们,并不比堆积在案几上的简牍奏疏有趣。
但自从巫稚为他解梦后,秦始皇却发现,自己竟重又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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