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九年卯月(农历二月),云梦泽畔春暖花开,去年才砍过的甘蔗地也冒出了新芽。安陆县郊一栋被甘蔗田包围的宅院外,一大早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安陆县令、县丞、县尉赫然站在最前头,身边是捧着礼物的家奴,其身后,则依次是主吏掾、狱掾、仓啬夫等官吏,远近十里八乡的乡三老、啬夫,甚至还有邻县来的乡豪县豪,都等在门外,翘首以盼。
在安陆县,只有一个人的家有这样的牌面,那就是北地郡尉黑夫。
几百年了,自从楚令尹子文后,安陆这小地方再没出过什么大人物,近几年却忽然崛起了一个黑夫,从区区黔首,做到了封疆大吏,比两千石的高官!听说还备受皇帝陛下信重,能时常面见天颜,
黑夫家不仅贵不可言,还富至千金。多年前黑夫从云梦泽畔移回家载种的野甘蔗,有了楚王室在江陵、寿春留下的甜蔗品种做改良,如今已在整个安陆县,半个南郡,乃至于大江沿岸的各郡县扎下根来。
许多无法耕种粮食的滩涂地,都被甘蔗林取代。它们吸收淤泥的养分,冬天里由隶臣、雇农大片大片收割,在工坊内被制成甜得腻人的红糖,在江陵、寿春、淮阳都十分走俏,若运到咸阳,更能卖不菲的价钱。
这价值数百万的产业,归于黑夫之母名下,这位被商贾们尊称为”糖妪“的老妇人手中,甚至有人将她排在乌氏倮和巴寡妇清之下,认为她迟早会变成天下第三富裕的人。
权与钱,黑夫家算是齐全了。
而今日,据说是“糖妪”的寿辰,各级官员便不约而同地来为其贺寿。即便有觉得并无此必要的人,见同僚均往,自己若不去,好似和北地郡尉家有怨似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往。
“县君,今日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如何?”
安陆县主吏掾是黑夫旧部,他自告奋勇地做起了今日筵席主进之吏,虽然主人家并没有拜托他。
县令不置可否,这时候,由十数名门客看守的,紧闭许久的门扉终于开了,黑夫的兄长,皂衣黑冠的安陆县田啬夫衷诚惶诚恐地走出来,朝县令、县尉、县丞三人下拜道:
“不知是何人乱传,说今日是家母寿辰,然家母出身卑贱,竟不知所生年月日期,更未曾办过生辰,竟扰得三位长吏前来,我家之过也。家母腿脚不便,不能外迎,下吏在此拜谢长吏及诸位同僚,诸君好意,我家牢记在心,但这礼物和贺钱,恕我家不敢收纳……”
众人面面相觑,这件事也不知是谁最先传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也有同僚向同为县曹吏的衷打听过,衷当时糊里糊涂地承认了,谁料现在却又矢口否认。
虽然县令等人心中有些不快,但他们对黑夫家巴结还来不及,岂敢得罪?便一起骂着那“谣言”之人,和衷推让了一番后,只得带着礼物铩羽而归……
将门外众人打发走后,衷这才松了口气,让门客将大门紧紧关上,自己回家里向母亲复命。
今日还真是他母亲的寿辰,正堂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忙碌的奴婢,衷经过时,都恭敬地朝他行礼。
家里原本没这么多规矩,都是仲弟的妻子来时那半年立下的,最初时衷过不惯这人上人的生活,慢慢地也习以为常了。
“老夫人在哪?”
到了后院,母亲平日最喜欢待的菜圃却不见人影,衷便问给田浇粪的隶妾,被告知可能在鸡埘处。
衷只能到了养了上百只鸡鸭的鸡埘旁,果然看到了母亲,她依然穿着一身简朴的葛布衣,手里捧着一个簸箕,将菜圃收集来的烂菜叶和着谷米麦糠撒给小鸡吃,一边撒,还一边露出了慈蔼的笑……
“母亲。”
衷连忙过去欲抢簸箕:“这些事,让下人做不就行了!”
“下人下人,你如今便当自己是上人了?”
母亲却一抬手,不让他碰,又问:“门外的县官走了?”
“好不容易才劝退的。”
衷苦笑:“其实他们来向母亲拜寿,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我可受不起。”
老太太却越老越固执,撇嘴道:“几年前,老妇我随便见了一个乡啬夫,都得下拜顿首,如今要县令这些大官来给我磕头祝寿,不是要折杀老妇么!到时候,到底是该我拜他们,还是他们拜我?”
衷不以为然地笑道:“和仲弟郡尉比起来,县令也算小官了,再说了,长者为尊,当然是他们拜母亲。”
他虽然是老实人,但水涨船高,现在他们家的地位,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是啊,那些人之所以来巴结,就是因为他们官比我家仲子小。几年前我家住在穷闾里时,怎不见他们去拜寿?”
黑夫母亲眼睛虽然不好使了,心眼却还明亮着。
她指着地上啄食的鸡道:“鸡每日要吃许多次,我之所以不让隶妾来喂鸡,因为她们嫌麻烦,懒得多跑,就放了很多谷米菜叶。鸡愚笨,哪里管饿与不饿,只要面前有,就埋头猛吃,结果撑死了!”
“人就像鸡,若别人送上门的礼物就收,恐怕也要被撑死,到时候两眼翻白,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攒起一捧谷米,语重心长地说道:“不管是人是鸡,肚子有限,哪怕再多的钱财,老妇我一天吃三顿,用的也就那么点。如今你仲弟好好在北边做官,你堂弟打理蔗田工坊,我家衣食不愁,也能养活门客隶妾。也不稀罕那些礼物,好好闭门过着日子,勿要给你仲弟惹事即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母亲的这套处世哲学虽然话糙,理却不糙,衷肃然起敬。
“若哪一年,汝等真心诚意想为我过寿。”
母亲停下了撒谷米的手,看着老母鸡翅膀下,四只依偎着的毛茸茸小鸡仔,有些伤感地说道:“便兄弟姊妹四人团聚回来,在我身边吃顿饭,老妇就知足了……”
眼下,却只有衷和二女儿浣在家。
说着,母亲便要垂泪。
衷连忙道:“惊请到了休沐的假,应是昨日坐船从豫章郡到了夏口,傍晚能到家中。”
过去母亲是最疼小儿子,但如今,她更牵挂的,却是两年多未见的二儿子。
衷又道:“北边眼看又要打仗,仲弟身为郡尉,要为皇帝陛下守边,恐怕是回不来了,不过他刚捎回来一封信……”
衷从怀中抽出那封刚刚由门外黑夫在北地的门客骑士奉上,他还没来得及看的信,露出了微笑,这就是他给母亲的惊喜:”这便是仲弟给母亲的寿礼,母亲定会喜欢!“
“快给我看看!”
母亲连忙将手习惯性地往衣裳上擦了擦,接过信来。
过去的家书,只是一块硬质的木牍,正反面都写满,也装不下多少字。
如今的信,却是一张张薄薄的麻纸,能在上面倾诉的话,说的事,也多了不少,这是母亲最喜欢纸的原因,不止是因为,它是黑夫监制的东西。
做母亲的,只怕儿子杳无音讯,哪会嫌他话多呢?
满是皱纹的手在二儿子亲笔所书的字迹上摸了摸,仿佛这样能触碰到他后,母亲才又将信递给衷,板着脸道:“老妇又不识字!念给我听!”
“唯。”
衷搀扶着母亲,来到后堂,又让妻子将妹妹浣,儿子阳,女儿月喊来,每当黑夫来信,他们都会全家一起聆听。
衷展开信后,不由面露喜色,也不念了,言简意赅地说道:“仲弟说,弟妇在义渠城平安生产,于上个月,也就是夏历一月初十,诞下了一个黑胖儿子!重七斤四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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