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道:“数年前淮北鏖战,我军在沼泽地追击逃窜的楚军。连续行军,极度疲乏、甚至出现跑死、累死士卒的时候,很多将士希望能够稍微休整。这时王老将军说了这样一句话:慈不掌兵,若让项燕逃窜,将贻误战机,后患无穷。到那时秦楚整军再战,死的就不是数十累卒,而是万千将士了!”
“故而,自那之后,黑夫也学会了一件事,统帅战将,必要有铁一般的意志和决心,指挥行事,绝不能因心软而坏了大局!”
上一次以粮队诱匈奴先动手,也可能玩脱导致粮队死伤惨重,但计较之后,所得应大于所失。
若连手里的饵都不忍心扔出去,是钓不到鱼的。
“同理,若因怜悯民夫疲倦而让他们休憩,耽误了将粮食运到前线的时间,持兵戈御敌的将士可能就要挨饿。饿着肚子打仗,本不用死的人,或许就会因双手无力而惨死,从而导致一个阵线败退,最终使得全局皆溃,死者遍野。”
如此一说,扶苏面色微变,这一点,年轻的他还真未想到。
“黑夫窃以为,若让这种情形出现,才是最大的不仁!今日之事,听闻公子已自罚二甲,便算了,但还望公子日后监粮,切勿耽误行程!”
扶苏被黑夫暗责一通,倒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肃然垂袖拱手:“扶苏受教了。”
这时候,在赵贲的宣布下,民夫们都被催促起身,黑夫便道:“粮队即刻启程,黑夫在前为公子引路,公子押后何如?”
“主将在前,监军在后,理当如此。”
黑夫朝唐铎点了点头,带着随从离去,这时候,方才主将与监军对话,知趣地不敢言语的淳于越才低声道:
“这位尉将军,虽然态度谦谨,但言语中,对公子颇有微词,甚至是斥责啊!”
扶苏却摇了摇头:“尉将军之言,确有几分道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扶苏初历军旅,的确不懂兵事啊。只顾着民夫之疲,却忘了前线将士也在翘首盼粮,顾此失彼,扶苏之过也,今后再遇上类似的事,当效尉将军之法!”
说罢,他似是想起一事来,看向淳于越,笑道:“还有,尉将军治兵以严,不迁就于公子监军,与我言谈也不卑不亢,观其言察其行,若是乡愿小人,恐怕不会如此作态罢?”
墨家是比较欣赏黑夫的,唐铎大喜:“正是如此!尉将军乃能将干吏!”
淳于越欲再言,却被扶苏伸手制止了。
“淳于先生,唐先生,我与你们一样,不赞同父皇大肆发兵,打这场损伤民力的开边之战。这万五千名来自关东的民夫,也没有人愿意远赴塞外。但扶苏既然得了使命,不论愿与不愿,师出之日起,便要做好这监军之责!主将与监军,既相互制衡,也相互协助,我希望能与尉将军坦诚协作,类似的话,先生日后切勿复言!”
淳于越讷讷而退,这位公子,虽儒雅仁慈,骨子里却也有自己的固执,不是三言两语能改变的。
眼看粮队要再度启程,扶苏作为押后的监军,便抽空去探望了那几名中暑严重,呕吐发烧,只能在亭舍休憩的民夫。
他一点架子都没有,如玉公子行走在满身汗臭的民夫间,众人敬服之余,也纷纷退开,生怕弄脏了公子的衣垂……
“扶苏不会任由二三子倒毙路途。”
扶苏朝留下治疗的民夫们拱手,也不管这些关东之人能不能听懂他的话,转过身,他眼中吟诵《东山》时的坚毅未变。
看着前方绵长的队伍再度踏上漫漫征程,他扶着车栏,心中暗道:“尉将军言,慈不掌兵,此言有理。”
“但我并非掌兵的将军,而是监军公子……”
大半个月行走在这群民夫中,看他们的生活,听他们的抱怨,扶苏明白,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山东之人,只想在家好好过日子,春耕秋收,没人想来打这一仗。
但皇帝有命,不得不从,扶苏只觉得,自己身为秦公子,身为监军,或能让他们感受到一些善意。
若连他也视若罔顾,那这些被秦卒以迁虏奴隶对待,动辄鞭笞驱赶的民夫们,除了勒住脖子的苛律外,还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在这场与己无甚关系的战争里,安心押粮载重,忍受千里转输之苦?
“故将军不可慈,扶苏,却必待众人以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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