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可也!”
扶苏还在思量,蒙毅却先说话了。
蒙氏三代为秦将,蒙骜、蒙武,都干过类似的事情,虽然所杀人数只是白起的零头,但蒙氏一族,也早已习惯了秦军中的杀俘惯例。
此事虽会遭到朝中一些文官诟病,但却是实实在在有利于士卒的事情。秦军以首级论功,一个视卒为赤子的将军,会毫不犹豫砍掉敌军俘虏的脑袋,为他们多挣一级爵,百亩地。
这件事做了,利益是如此之大,可能遭受的惩罚却又如此之小,故自从商鞅变法后,便一直如蛆附骨般存在于秦军中。
虽然,在白起自杀前说“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这句话后,杀俘现象收敛了很多,但小规模的仍然随处可见。
所以,杀七千匈奴胡虏,实在不算什么大事。
蒙毅表了态,黑夫目光便看向了扶苏,笑道:
“公子,你以为如何?”
扶苏仍在踌躇,黑夫追问两遍后,他才道:“我来塞外之前,曾读古之兵法,《司马法》有言,伐不道之邦,入罪人之地,无暴圣祗,无行田猎,无毁土功,无燔墙屋,无伐林木,无取六畜,禾黍、器械,见其老幼,奉归勿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医药归之。”
“先前父皇兴义兵,诛残贼,灭六国,故对六国之人杀俘杀良,实在是不可做之事。”
他言语之中,对秦的诸位将军每次交战后都杀俘的恶习,是深深诟病的,并认为,这是造成六国虽并于秦,其民众却仍与秦离心离德的重要原因!
“故诸夏之战,当依此法,不然妄加杀戮,彼此为仇,那么所谓天下大同,七国合一便成了一句空话,不过……”
公子扶苏抬起头,下定了决心:
“不过此法,只适于诸夏内战,而御戎之战,又有不同!”
“哦?”黑夫道:“有何不同?”
扶苏道:“古时虞征有苗,商征氐羌,周征玁狁(ǔn),穆公伐戎国,皆有献俘斩馘(guó)之礼,以其桀骜不驯,难以感化,譬如禽兽!今尉、李二将军为主帅,孤悬塞外,无法押俘还都听侯陛下发落,只能从权。”
“若将军认可杀之为当,此事,亦无不可!”
虽然扶苏心里对杀俘这件事本身有些膈应,但好歹还是同意了。
“献俘斩馘……”
黑夫颔首,读书多还是有用的,扶苏倒是为杀俘找个了好借口。
那是上古以来的惯例,俘虏常常是献祭给祖先、天神的祭品,听说殷商最好这口,祭祀坑里的羌人、周人俘虏层层叠叠。
即便是被后世儒生包装成“仁义之师”的周武王,杀起殷商俘虏来也毫不手软,十数万人,都是当牲畜一样宰掉,周庙面前,商人馘首堆成了山,纣王、妲己的脑袋,高高悬着,数百殷商贵族,比如秦国的祖宗恶来,其首级则被扔进火里做成碳烤人头,当了祭品。
直到春秋时,“诸夏”的概念产生后,各国之间才约定成俗,不再杀戮对方俘虏,贵族被抓还能相互交换回去,战争多了点文明的色彩。
不过进入战国后,托了孙武开的头,战争复又变得残酷和诡诈起来。
黑夫是亲历者,无数次厮杀让他明白,这本就是个残酷的时代啊。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孟子说,不嗜杀人者,能一天下。可实际上,却是杀人最多的秦国完成了统一……
这时候,扶苏却又道:“尉将军,我还有一个建议!”
“公子请说。”
扶苏道:“兵卒战死受伤,尚且有人收敛,有医者治疗,但我昨夜又去民夫处巡视了一番,发现也有不少人受伤,却无人管其死活。”
黑夫颔首:“此事我已知晓,但实在是医者不足,无法照应所有人。”
他早在统一战争时,就提出了设立医务兵的建议,在军中推行。但一个屯也只能分到一个粗通医术,会包扎的医务兵,大战之后,伤者数千,他们忙得没时间合眼,民夫的轻伤,也就没功夫管了。
扶苏却动容地说道:“除了伤病外,我以为,那些推着武刚车,与大军一同进退,承受匈奴人箭雨的民夫,他们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还有那些沿途累死病死的民夫,亦是为秦而死。我不希望这些人,在此战后,什么都得不到!”
“故我希望将军,在杀死匈奴俘虏,以其首充作军功后,也能将关东民夫们的功绩,写入捷报之中!使生者得赏,死者得抚恤,甚至,能将其纳入忠士墓园中!”
言罢,扶苏起身朝黑夫拱手:
“古人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今尉将军斩豺狼之首,当不可弃忘山东民夫。不论他们过去是楚燕韩赵魏齐之人,既然入了秦军,在塞外流血流汗,皆当不分畛域,同等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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