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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兵戈近,空奈何

兵戈近,空奈何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迟,孟春之月的下旬时,小月顶上仍能看到不少残雪。

不过倒是方便了小夭,她喜欢在残雪里埋一坛果子酒,吃饭时拿出来,倒在琉璃盏里,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比用灵力快速冰镇的酒滋味要好许多。

虽然小夭有了一座自己的章莪宫,不过大部分时间她依旧住在药谷,和鄞研习医术,有时候还和鄞一起去医馆坐诊。

小夭和鄞学习医术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在用药上常常发生分歧,时不时就会比着手势吵架。

一日,小夭说服不了鄞,着急起来,竟然让黄帝评断。

“我承认鄞的用药没有错,甚至效果更好,可我们现在说的这个病人住在湖边,我用的药就长在水边,运气好可以采摘到,即使采摘不到,买起来花费也不会多,鄞用的药却长在深山中,当地根本不生长,必须去买,药资肯定不会便宜。”

鄞向黄帝比画,小夭解说:“为病人治病,当然首要考虑的是药到病除,小夭的药见效慢,服用时还会食欲不振。”

黄帝笑道:“你们俩都没错,到这一步时,哪个药方更合适不是取决于你们的医术,而是取决于病人的家境,如果是富庶之家,就用鄞的药方,总不能明明可以用更好的药,却弃而不用,如果是贫寒之家,当然用小夭的,治病固然重要,可一家人的生计也很重要,总不能病好了,却饿死了人。”

鄞想了会儿,同意了黄帝的话:陛下说得有道理,我的病人都是贵族,所以我从没考虑过有很多病人根本吃不起药。

小夭忙说:“我也过于偏重‘就地取材’了。”

黄帝叹道:“治病救人不应该局限于一个药方。比如你们刚才说的病例,如果那个病人家在山地,鄞用的药反而会比小夭的便宜。”

小夭笑道:“对的,所以药方不仅仅取决于病人的家境,还取决于病人的家在哪里。当年,我在高辛开医馆时,病人多是渔民,我按照《神农本草经》开的药方,很有效,可那些药来自中原,渔民们不熟悉,也买不起,后来我尝试着用当地的药材,比《神农本草经》里的药方受欢迎多了。”

鄞难以置信,比画着手势:竟然有人会嫌弃《神农本草经》的药方!

黄帝默默沉思了一瞬,突然说:“八荒六合内,水土不同、气候不同,一本《神农本草经》不够,远远不够!你们想不想搜集编纂出几十本《神农本草经》?”

小夭和鄞震惊地看着黄帝,鄞比画手势:不可能,做不到!几万年来只有一本《神农本草经》。

小夭也说:“太难了,不太可能!”

黄帝这一生南征北战,创造了无数奇迹,在他的脑海里,从来没有“不可能”的字眼,他说:“我只问你们,这件事是不是好事?值不值得做?”

“如果真能收集整理出大荒各地的各种药草和药方,不仅仅是好事,而是天大的好事!惠及的是天下万民,子孙后代,每一个人!”

黄帝咄咄逼问:“既然肯定了这件事的价值,为什么不做呢?一个‘难’字就成了不敢做的理由?”

鄞和小夭苦笑,不是每个人都如黄帝,敢想人所不敢想,敢做人所不能做,小夭想了会儿,咬了咬牙说:“能做多少算多少,即使只多一百个药方,也会有人从这一百个药方中受益。”

鄞点头:即使只多十种药草,也是好的。

黄帝说:“好!”

当天晚上,黄帝告诉颛顼,打算修撰医书,希望颛顼全力支持他。

黄帝自禅位后,从没对颛顼提过要求,这是第一次,颛顼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黄帝先从轩辕国内,选拔了一批医师,又从所有医师内,挑选了二十几位最好的医师,把他们召集到小月顶。

小夭和鄞开始为编撰医书做准备。

小夭每日忙着和医师们讨论医术,没有留意到,自开春以来紫金顶上就分外忙碌。颛顼居住的乾阳殿即使深夜也灯火通明,重臣大将进进出出,颛顼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妃子的寝宫。

但不管再忙、再累,颛顼每日风雨无阻地去小月顶,给黄帝请安。

看在朝臣和妃嫔眼里,最多就是感叹一句“黑帝陛下甚为孝顺”,可看在王后馨悦眼里,一切都别有意味,让她寝食难安,一时觉得只有她看穿了颛顼的秘密,一时又告诉自己,全是她胡思乱想。

季春之月、上弦日,轩辕的女将军赤水献带兵夜袭高辛在赤水之南的荆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荆渡占领。荆渡像一把匕首探入高辛腹地,保证了纵然轩辕大军深入高辛,轩辕也可以从水路提供粮草物资的补给。

次日,黑帝命赤水丰隆为大将军,发兵三十万攻打高辛。

高辛已经上万年没有经历过战乱,高辛的军队就像一把藏在匣内的刀,即使本来是宝刀,可因为上万年没有经过磨砺,已经失去了锋芒。轩辕的军队却不一样,自轩辕建国,一直出入沙场,经历了千年的锤炼,像虎狼一样凶猛,像磐石一般坚定。前锋将军禺疆来自高辛羲和部,灵力精纯,善于控水,精通水战,又熟悉高辛的地形和气候,在他的率领下,强将加强兵,三日间连下高辛两城。

面对此剧变,整个大荒都在震颤。

小月顶上的小夭却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医师们的话少了很多,干活时常常走神。

璟来探望小夭时,小夭问璟:“该不会是颛顼忘记给医师们发工钱了吧?我觉得他们最近干活的热情不高啊!”

璟还未开口,黄帝咳嗽了一声,璟没有说话,却迎着黄帝的锐利视线,毫不畏缩地看着黄帝。

小夭看看黄帝,看看璟,第一次发现璟的威仪竟然丝毫不弱于黄帝,她突然跳到黄帝面前,挡住了璟,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地问:“外爷,有什么古怪?”

“女大外向!”黄帝无奈地摇摇头,“究竟有什么古怪,你去问颛顼,我和璟可不想担上这多嘴的责怪。”

小夭笑笑,推着黄帝坐到廊下:“让璟陪您好好下盘棋,我为你们煮茶。”她取了茶具煮茶,待茶煮好,又钻进厨房忙忙碌碌,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日头西斜时,小夭对苗莆吩咐:“派人去一趟紫金顶,就说今儿我下厨,陛下若有空,一起来用晚膳。”

半个时辰后,颛顼来了,看食案仍空着,小夭在不紧不慢地捣药,他笑问道:“不是你下厨吗?菜呢?”

小夭慢条斯理地洗干净手:“就等你来了。”

说着话,侍者拿出四个小巧的炭火炉子,在四张食案旁各摆了一个,将火钳放好,又陆陆续续地端出小夭腌制好的肉——白玉盘子里放着一条条小羊排,碧绿的芭蕉叶子上摆放着薄薄的鹿肉,还有切成两指宽的獐肉、兔肉。

小夭对颛顼说:“除了肉,还有今天早上刚采摘的山菌、野菜。大菌子留下和肉一起烤着吃,小菌子做了菌子汤,野菜过水去掉苦涩后凉拌了,待会儿喝点菌子汤,吃点野菜,正好解肉的油腻。”

黄帝、颛顼、璟依次落了座,小夭把刚才捣好的药材兑在调料里,端给黄帝、颛顼和璟,荷花形状的白玉碟子,五个荷花瓣是一个个小碟子,盛放着五种不同味道的调料,中间的圆碟,放着碧绿的芥菜末,十分辛辣。

颛顼闻了闻,禁不住食指大动,忙拿了两块鹿肉烤起来:“上一次自己动手烤肉吃还是去年的上元节,野菜倒好像已经几十年没有吃过了,每年春天都会想起,可一忙就又忘记了。”

小夭笑道:“不管怎么做,野菜都带着一点苦涩,没吃过的人肯定吃不惯,吃习惯了却会喜欢上。我自己有些馋了,想着你们都是吃过的,所以做来尝尝鲜。”黄帝少时,连肚子都填不饱,野菜自然没少吃;颛顼混迹于市井间时,常常用野菜下饭;璟是在清水镇时,每年春天,老木为了省菜钱,都是以野菜为主,璟自然而然就吃习惯了。

这顿晚饭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吃饱喝足后,黄帝和璟继续下还未下完的棋。

颛顼躺在藤榻上,仰看着漫天星斗。耳畔是落花簌簌,鼻端有花香阵阵,他觉得人生至美不就是如此吗?辛劳一天后,与喜欢的人一起吃一顿晚饭。

小夭侧身坐到藤榻边,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拎着两个琉璃盏,颛顼接过琉璃盏,小夭打开酒壶,将紫红的桑葚酒倒入,酒液的温度极低,不一会儿琉璃盏外就凝结了点点水珠。

颛顼喝了一口:“封在雪窖里的?的确比用灵力冰镇的好。”

小夭笑道:“那是自然。”

颛顼说:“我听鄞说,你自从去年游玩回来,一直在搜集和蛊术有关的记载。”

“我去了一趟九黎,自然会对蛊术感兴趣。”

颛顼盯着小夭:“这些年你身体可好?”

“在你的命令下,鄞每年都会检查我的身体,难道他没有告诉你吗?”

“他一直都说很好,可你自己觉得呢?”

“我也觉得很好。”

“你和相柳的那个蛊到底解了没有?”

“算是解了吧!”一个璟为她担心已经够了,小夭不想再来一个。

“什么叫算是?”

“那蛊是我养的、我种的,你担心什么?难道还担心我被自己养的蛊害死吗?我看你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听多了。蛊术没那么神秘可怕,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九黎族。”

颛顼说:“我只是不相信相柳。你也小心一点,如果相柳来找你,立即告诉我。”

小夭点头如捣蒜:“遵命,陛下!”

颛顼一巴掌拍过去,小夭缩了缩脖子,颛顼的手落到她头上时,已经很轻了,手指从她乌发间缓缓滑过,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恋慕和缠绵。

小夭啜着酒,说道:“外爷、璟,还有那些医师都有些古怪,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颛顼迟迟没有说话,摇晃着琉璃酒盏,欣赏着光影随着酒液的摇晃而变幻。

小夭说:“只要我下一趟山,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但我想你告诉我。”

颛顼一口喝尽盏中的酒,一手撑着榻,坐起来了一些。他直视着小夭,说道:“我下令发兵攻打高辛。”

小夭嘴角的微笑凝结,她本来猜测,因为她的身世,颛顼做了什么事,却没想到……小夭觉得自己听错了:“颛顼,你再说一遍。”

颛顼说:“我下令发兵攻打高辛。”

小夭猛地站起,把手中的酒盏砸向颛顼。

酒盏重重砸在颛顼的额头上,紫红的酒液溅了颛顼一头一脸。

小夭转身就跑,颛顼都顾不上擦脸,急急去追小夭。

黄帝和璟听到声音,全望过来,璟要起身,被黄帝一把抓住。黄帝把璟拽进了室内,下令侍者把门窗都关上。

小夭跑进屋内,砰一声,门在颛顼眼前重重关上,颛顼拍着门叫:“小夭,小夭……”

小夭用背抵着门,就是不让颛顼进来。

“小夭,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什么?难道是听你说,当年你被四个舅舅逼得走投无路时,是高辛俊帝收留了你吗?还是听你说,他收你为徒,教你弹琴酿酒,教你如何体察民生、处理政务,帮你训练暗卫吗?”

“小夭,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你倒是给我说明白啊!难道我刚才说的都是假话?”

“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但还有更多的事情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他,你和我根本不会成为孤儿,我又何须他收留?你也不必颠沛流离三百年。”

小夭愣了一愣:“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姑姑在给你讲述过去的事时,和你爹爹有关的事都讲得很详细,可所有关于俊帝的事都隐去未提,也许是姑姑已原谅了他,也许是姑姑为了保护你,不想让你知道。”

“什么过去的事?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可知道大伯为什么会被你爹误杀?”

“娘说大舅舅本打算让外爷退位,所以娘为他配制了一种药水,可以让人在一两个月内无法凝聚灵力,没料到大舅舅自己误喝了她配制的药水,所以抵挡不住爹爹。”

“不是大伯想让爷爷退位,而是师父游说大伯,同时亲手把姑姑配制的药水交给了大伯。姑姑配制药水时,根本不知道大伯要用。那是姑姑为师父配制的药水,让师父成功地逼上一世俊帝退位。之后,前俊帝被幽禁,直到神秘地死去。为什么会有五王之乱?师父又为什么那么血腥冷酷地镇压五王?现在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质疑师父如何获得帝位。小夭,那时你就在五神山,如果仔细回忆,肯定能想起来。前俊帝,那个你曾叫爷爷的人,是被师父毒杀的!五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造反。”

小夭很想否认,可心头浮现出的零碎记忆让她明白,颛顼说的一切应该都是真的,她想起了那个她曾叫过爷爷的俊帝。其实,她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娘还大哭着打了父王一耳光。

颛顼悲伤地说:“如果不是师父,大伯会死吗?如果大伯没死,你娘和你爹不至于无可挽回!”

小夭贴着门板,无力地说:“不能全怪父王。”

“那我爹呢?姑姑发现祝融的阴谋后,第一时间向师父求救,师父拒绝了姑姑!”

小夭摇头,喃喃说:“不会!不可能!”那是悉心教导颛顼、疼爱宠溺她的父王啊!他怎么可能拒绝娘去救舅舅?可那也是亲手斩杀了五个弟弟,毒杀了自己父王的俊帝!

颛顼说:“你小时不是问过姑姑‘为什么娘少了一根手指’吗?姑姑回答你说‘不小心丢掉了’。师父左手的小手指上一直戴着一枚白骨指环,你肯定看到过。你知道那枚白骨指环是用什么做的吗?就是姑姑的一根手指啊!是姑姑哭求他救我爹时,自断一根手指起毒誓求他,但他……拒绝了!”

颛顼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地说:“小夭,他拒绝了!”

小夭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身子一寸寸地往下滑。她还记得,有一日发现娘的一只手只剩下了四根指头,她问娘“为什么娘少了一根手指”,娘笑嘻嘻地说“不小心丢掉了”,她问娘,“疼吗?”娘说,“不疼,现在最疼的是你四舅娘和颛顼哥哥,小夭要乖乖的,多陪着哥哥”。

如果四舅舅没有死,四舅娘不会自尽,外婆不会病情恶化,娘不用上战场,也许,一切的一切都会不同……颛顼说:“还有你爹!直到现在,世间都在传闻,蚩尤麾下有两员猛将,一个是风伯,一个是雨师。你知道雨师的真实身份是谁?他另有一个名字,叫羲和诺奈。现在无人知道,可在千年前,他却是闻名高辛的翩翩公子,羲和部的大将军,也是师父的至交好友。事情太久远,人都已死光,我查不出雨师究竟做了什么,但你觉得师父会无缘无故地派他到你爹身边吗?是!也许如你所说,这些事不能完全怪师父,但是……小夭,每当我想起,我爹可以不死,我娘不用自尽在我眼前,奶奶可以多活几年,姑姑不用上战场,你不会离开我,我真的……”颛顼的呼吸十分沉重,“我真的没有办法只把他当作我的师父!”

小夭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的喉咙好似被扼住,喘息都困难。

颛顼说:“以前师父一直对我说,‘你无须感激我,这是我欠青阳、阿珩和你爹的’。我从没当过真,反而觉得师父光风霁月。直到我登基后,查出这些旧事,我才真正明白了,师父一点没说错!”

小夭清楚地记得,赤水河上,她叩谢父王的救护之恩时,父王也清楚地说:“这只是我欠青阳、昌意和你娘的。”

“小夭,我没有忘记他是我师父,可我也没有办法忘记……小夭,还记得那把匕首吗?”

“舅娘用来自尽的匕首吗?”那把匕首,让颛顼夜夜做噩梦,他却非要日日佩戴。

“嗯。”颛顼讥嘲地笑着,“那把匕首是师父亲手铸造,送给我爹和我娘的新婚礼物,娘却选择了用它自尽,娘死时,肯定恨着师父。”

“你是因为恨他才攻打高辛吗?”

“不是!他于我而言,恩仇两清,他是高辛俊帝,我是轩辕黑帝,我做的决定只是因为我是帝王。”

小夭说:“那里有和你一起长大的蓐收、句芒,有你看着出生长大的阿念……颛顼,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感受?”

“蓐收、句芒他们是男人,即使和我对立,也会明白我的决定。阿念……大概会恨我。小夭,我没想过他们的感受,也不在乎他们的感受,但我会承受一切结果。”

“既然你不在乎我们的感受,那你走吧,我不想见你!以后小月顶也不欢迎你来!”小夭跑进内室,扑到榻上,用被子捂住了头。

“小夭,小夭……”颛顼拍着门,门内再无声音。明明一掌就可以劈开门,他却没有胆量强行闯入。

颛顼的额头无力地抵着门,轻声说:“我在意你的感受!”所以,才将本该三年前发生的战争推迟到今日,才宁可让俊帝猜到他的用意,也要先斩断俊帝和小夭的父女关系。在这个决定后,是一场更加艰难的战争,是无数的人力、物力。

颛顼不敢进去,又舍不得离开,只能靠着门,坐在地上,迷茫地望着夜色深处。

不管面对任何人与事,他总有智谋和对策,可现在脑内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出来。反倒想起很久远前的事——他和小夭刚见面时,相处得并不好,虽然他是个男孩,打架却打不过刁蛮的小夭,他还玩了点小心眼,想赶走小夭。可渐渐地,两人玩到了一起。爹娘离开后,小夭夜夜陪伴他;他做噩梦时,小夭会亲吻他的额头,发誓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他不相信地说‘你会嫁人,迟早会离开我’,小夭着急地说‘我不嫁给别人,我嫁给你,不会离开’。

从五神山到轩辕山,从轩辕山到神农山,小夭陪着他一步步走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她都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禺疆刺杀他时,是小夭用身体保护他;密室内戒除药瘾时,是小夭和他一起熬,宁可自己受伤,都拒绝了金萱的提议,绝口不提用绳索捆缚他,她明知道,只要她提,他会答应……夜深了,小夭以为颛顼已离开,推开了窗户,默默地凝望着夜色。

颛顼猜不到她在想什么,是想起了她幼时在五神山的日子吗?

两个人,一个缩靠在门前,一个倚靠在窗前,隔着不过丈许的距离,凝望着夜色,风露一通宵。

东边露了一线鱼肚白,潇潇踏着落叶从雾气中走来,面朝着屋子跪下。

小夭以为潇潇在跪自己,忙抬手要她起来,却听潇潇说:“陛下,请回紫金顶,大臣们就要到了。”

小夭愣住,眼角的余光看到颛顼走出来。

他竟然在门外枯坐了一夜?小夭低着头,不去看他。

颛顼也未出声,跃上坐骑,就想离去,潇潇勒住坐骑,叫道:“陛下,请先洗把脸。”

小夭抬头,恰好颛顼回头,四目交接处,两人都是愣了一愣。

昨晚小夭泼了颛顼一脸酒,他只用手胡乱抹了几下,并未擦干净。此时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甚是精彩,他自己却忘记了,居然这个样子就想回紫金顶,宫人看到了,非吓死不可。

小夭拉开门,对潇潇说:“浴室里可以冲洗一下。”

潇潇还没答应,颛顼已经快步走进了浴室,似乎生怕小夭反悔。

箱子里有颛顼穿过的旧衣,小夭翻出来,拿给潇潇:“隔间里的架子上都是干净的帕子。”

颛顼快速地洗了个冷水澡,换好衣衫,束好头发,又上了药,才走出来。

小夭站在院内,听到他的足音,回头看了一眼,颛顼额头上有一块紫红的瘀伤,想来是被琉璃盏砸伤。刚才脸上有酒渍,没看到,这会儿人收拾干净了,反倒格外显眼。

小夭昨夜那一砸,盛怒下用了全力,颛顼流了不少血,虽然上了药,可灵药只能让伤口愈合,无法令瘀伤立即消散。

颛顼笑道:“没有关系,过两日就散了。”

小夭低下了头,径直从颛顼身边走过,进了门。

颛顼黯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身上了坐骑,飞向紫金顶。

颛顼额上的伤,自然让紫金宫的宫人妃嫔惊慌失措了一番,也让朝臣心中直犯嘀咕。

颛顼没有解释,也没有一个人敢去问他。众人只能小心地从侍从那里打听,潇潇的回答是“陛下打盹时不小心磕的”。

所有人都知道颛顼这段日子的劳累,倒也相信了,唯独王后馨悦不相信,可如果不相信,她觉得那个猜测太让她害怕,所以她宁愿相信。

黄帝走出寝室,看到璟端坐在竹榻上。榻上的被褥和昨夜一模一样,案上的棋盘却已是半满,显然他一夜未睡,一直在和自己对弈。

黄帝低头看了一会儿棋盘,温和地说道:“颛顼是帝王,他能允许小夭用酒盏砸他,愿意苦苦求小夭原谅,却不见得能允许外人看见他的狼狈。颛顼和小夭自小经历坎坷,很多时候,在他们之间,我也是个外人。”

璟躬身行礼:“我明白。谢谢陛下的回护。”

黄帝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要记得过刚易折、过强易损。”

璟说:“记住了。”

黄帝笑道:“去看看小夭吧!一起用早饭。”

小夭洗了个澡,坐在小轩窗下梳头。挽好发髻,正对镜插簪,看到璟从山谷中走来,一只手背在身后,踏着晨露,行到她的窗前。

小夭看他衣衫依旧是昨日的,显然没有离开过小月顶:“你昨夜……歇在哪里?”

“我在黄帝陛下的房内借宿了一夜。”璟将一束蓝色的含笑花递给小夭,娇嫩的花瓣上犹含着露珠。

小夭探头闻了一下,惊喜地笑了:“好香!”

她放下手中的簪子,指指自己的发髻,转过身子,微微低下头。

含笑香气悠长、浸人心脾,花形却不大,盛开的花也不过拇指大小,并不适合插戴。璟想了想,选了一枝长度适合的含笑,将枝条绕着发髻,插了半圈。

“好了。”

小夭举起镜子照,只看发髻右侧密密地插了含笑花,呈半月形,就像是用蓝宝石打造的半月形花簪,可纵然是世间最好的宝石,哪里有这沁人心脾的香气?

小夭放下镜子,说道:“谢谢你。不仅仅是花,还有……我带给你的所有为难。”

璟轻弹了小夭的额头一下:“是谁曾和我说,两人要相携走一辈子,自然该彼此看顾?”

小夭低下了头,沮丧地说:“璟,我该怎么办?”

“你觉得你有能力让黑帝陛下撤军吗?”

小夭摇头,她太了解颛顼了,他想得到的东西,没有人能阻止。

“你想站到高辛一边,帮高辛打轩辕吗?”

小夭摇头:“我不过是懂点医术和毒术,哪里有那个本事?再说,我虽然讨厌颛顼这么做,但绝不会帮别人对付颛顼。”

“小夭,这是两位帝王之间的事,你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他们一个是我最亲的人,一个对我有养育之恩,难道我真就……冷漠地看着吗?”

“你不是冷漠地看着,你是痛苦地看着。”

“涂山璟!”小夭瞪着璟,“现在你还打趣我?你知不知道昨夜我胡思乱想了一夜?”

璟掐掐小夭的脸颊:“别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就想最坏的结果,这场仗没个一二十年打不完。现在的轩辕国不是当年的轩辕国,黑帝不是当年的黄帝,俊帝也不是当年的蚩尤。”

黄帝站在门口,扬声问:“你们是吃饭呢,还是隔着窗户继续说话呢?”

小夭不好意思,大声说:“吃饭!”

用完早饭,璟下山了。

小夭恹恹地坐在廊下发呆,黄帝也不去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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