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龙这一处的背景即是漠漠的白雪荒原,随着他完全进入冰封状态,雪下得愈急,顷刻之间就将雕塑的下身埋住。我没有如在上游时那般久留,跟着跃龙渊主人来到码头,登上那一只早就备好的小舟。仍是由他撑着船,我们继续顺流而下,在满是浮冰的阴河上头漂荡。越远离将军府的地方,雪与浮冰就越少,我们走得越通畅。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们周边的环境就会演化成白沙的旷野或黄土的戈壁,在一段极为漫长的荒凉之后才可遇见生机。
“还要看蔺相如的将军府么?”主人轻拨船篙,弄水起清波,避开最后一块浮动的冰成的小岛,“还有七十九镇。”
“都不去了,我不要再看这些东西,直接送我去皇城,上金銮殿!”我弹指,以气为弩箭,砰的一声,炸碎那块浮冰,“看完我就走,不能再停留了。”
被崩飞的冰块簌簌而落,大半都洒入船中。主人没说什么,一面接受着冰雹细雨,一面悠悠地撑着船。我坐在甲板上,看着怀中的金盔银盔不住地流泪,还有那一把刀一杆枪,它们的锋利我最清楚不过,难道天下还有什么什物能隔着你的皮囊洞穿你的心脏?没有。只有它们能让我的心穿出大洞,只有它们造下的伤口不会痊愈,血不住地流。
“金銮殿。”主人的眼睛中也充满了神往,“百八十位君王之上,还有一位至高的存在,你敢看么?”
“在我的心天地里,至高的不该是我吗?”
“你位列第五。”
忽然前方的河道出现了岔口,一个小三角洲将潺潺流动的阴河切成两段。主人猛地划水,将小舟调向新分出的那细长的一段去。我不解,问道:“为什么通往皇城的河道要窄呢?论其消耗用度,都该是最多的,凭这样的小河根本载不动大船,怎么满足百八十殿的需求呢?”
“只要你认为我们该有的,我们都会有。这河道不过是你体内的阴脉,粗细只决定其流量的多少,除了你,根本不会有舟在河上走。”
主人从怀中掏出一张图,刻画着八十一镇的通路,其图案似人体,八十一个市镇由河网相连,各在阴脉的节点处。这些节点又都分出一截细脉,通向我心脏的位置。
“我到底是在精神构筑的世界中,还是说这一切都是阴气所凝之物?若是真实,那廉颇与子龙为何会存在?若是虚幻,我如何得到了这两颗光魂?”
“因为将军不知道答案,我们也不会知道。”主人从容大笑,“若将军自己看明白了,又无我们这些影子述说的必要。”
可是没有这些影子提醒我,我怎么能得到答案呢?廉颇要我挖掘的东西,一定在这心天地中的某处存在着。阴河汩汩流动,我们终于见到了一点儿黄白之外的颜色。我望见远处绿树层叠如山,下层是密匝的灌木,青翠一片。水流入森林了。主人忽而发力,以手中船篙击水,歇向下一抽,便打出一条红身白腹的鲤鱼。那鱼儿在空中抽动着身子,溅得主人一身水,随后哗啦一声又落入河中。他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水渍,回身笑道:“果然你来了就是不一样,我可没听说这条河里有这么多的鱼,更别说寓意祥瑞的红鲤鱼了。”
我趴到船帮上向水中看,果真见到底下三三两两洄游着许多鱼。凡我见过的鱼都能见到一二,比较多的就是这种鲤鱼。它们争先恐后,逆流而上,不停地摆动着扇状的尾巴,滑稽可爱。因为溯流而上,它们游得很慢,只需要稍稍伸手便可捞得一条。鱼很肥美,却不像现世市场上的养殖鱼般无精打采,这鱼有劲儿,鲜就在它精神。
“它们为什么都要向上游呢?河水这么急,它们不可能游出去——如果有做到的,我们早就该在来路上看到了。”我松开手,放回刚刚拦住的小鲤鱼。它被河水冲了个踉跄,向后倒退许多,可一摆正了身子,就又拼命地向前游,不知止息。我看它真像我,走了许多的路,被人绊了一脚,是大半都白走。前面有什么呢,难道是为了逃离皇城根渔民的捕捞么?它们不该有如此的灵性的。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只看到我们是你印象中的影子,却没看到这一片世界万物都随你,每一举每一动皆含着你的意志。你若为树,必不顾风雨向上长,欲为长锷刺破青天,故而这里的树都是这样;你若为鱼,定厌倦平湖溯流上,身为锦鲤跃门成龙,所以此处的鱼都是这样。在这里天地万物遵循着你的意志,在这里你便是律法天道。”主人衣衫湿,小舟前端已经氤氲水雾,不断地溅到我们的脸上。
河道断了,或者说平视再看不到。正对着我们的是广袤无垠的天空,山林草木突然不见,河道一折,竟转为瀑布飞流。主人扔掉船篙,张开双臂,劈水而呼:“现世金銮皆在平原,七石八砖十五层铺就。帝王重门深院,高高在上,背景为青天!独此处金銮藏于幽谷,为群山所环,瀑布八十一道,道道有通途。一宫一百八十殿,一帝一百八十将,一将一百八十面。史家书太厚,我载汝轻舟。”我们翻过瀑布口,几乎不贴水面,空摔落。那水花满溅打船头,不知我为逐浪还是浪将我逐。
这皇城在瀑布最低端,距连接八十一市镇的河道有百丈之远。我只看了一眼底下的湖城河便花了眼,只觉得天地都在旋。主人叫我抬头,果然看见他所吟的一片深谷,一道又一道高挂的如林婕头发的瀑布。水声轰鸣,待船击至河面时更加震撼,就如自高天处骤然落下一颗惊雷来。我舟如导弹,前头入水,即炸起十米高的水柱,可能有点儿像菜花。
瀑布之间生长着参天的巨树,其根脉裸露相连,就依附着护城河,根本见不到岸土。这些巨树同瀑布一般高,上头用木头搭着栈道,还有凿开的洞屋,其间的人皆渺小如黑蚁。
奇景只是一瞬。我与跃龙渊主人双双落水,眼前只剩下河中的沙尘与游鱼。我身披重铠难以浮起,在水中又使不上力气,无法脱掉这一身鳞甲。我不能呼吸,手中还抱着枪刀与两盔,不舍得放,从而只有加速下沉的份儿。
护城河很深,直沉下数十米都不能到达河底。主人已经浮上水面了,他扒上船,丝毫没有管我的意思,那神情就如忘了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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