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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下 为父办丧宴钟理迎客 为子说亲难老马不乐

看望完八十三的老亲,老马回屯时路过钟家湾,想起了钟能。知钟能儿子回来了,不晓得近况如何,老马在钟家湾村口花了一锅烟的时间徘徊,最后决定开车去看看。此时钟理正在盖房子,屋前院后满是瓷砖石灰,老马险些没认清地方。停好车找门户时,钟理眼尖先看到了桂英她父亲。

“叔!哎叔!”钟理从门内出来,大声朝老人招手。

“哦哦钟理啊,你……盖房呢!”老马吃惊钟理以及老房的变化。

“嗯。叔进来坐坐,看我盖得咋样,您提提意见。原先这儿的黑漆门我拆了,所以你找不到啦!”钟理大方迎人,磊落的举止惹得老马将他从上到下数番打量。

“我刚从你……你大舅(钟理的亲大舅,正是桂英母亲的大表哥)那儿过来,说起你了!说你回来了……”老马踏进院子,环顾施工现场十分意外。

“我大舅咋样?”钟理爽朗笑问。

“一天三个馒头,就点咸菜疙瘩,烟瘾比我还大,竟还活着呢!虚岁八十四了,豁豁牙笑得贼乐!”老马端着烟锅沉吟轻笑。

“那就好!等房子盖好了我也去看看我舅。叔你瞅那,现在工人在改造前院、新房和后院的外墙,原来的土墙我换成砖墙了。”

“嗯。”老马被领着到处参观。

“明天吧!明天打算用拆下来的旧砖和新砖混合着建新围墙,隔天用水泥把所有的地面和墙面浇灌一下。接下来砌院子里的隔断景墙,我打算用原来的瓦房旧瓦片作原材料。”

“不错不错。”

“等到月底,我把家里所有的外墙全部刷白,几间房也贴上瓷砖。”

“嗯白色好看!好看!”

钟理指着四周侃侃而谈的时候,老马忍不住频频偷瞥钟理的眼睛,发现这孩子跟在深圳的时候迥然不同,老马替老伙计感到欣慰。两人逛完前后院,钟理将老人拉到槐树下的茶桌上喝水。几杯茶下肚,老马开始讲话。

“你大……你大走得恓惶!你没想过给你大办个后事吗?”

“想过,迟了。我回来已经过了头七。”

“头七过了,七七四十九办呀!只是个仪式,目的是让人知道这件事,至于哪天不必深究!”

“四十九也过了。四月十三是七七尽头,那天院子里根本没办法下脚。”钟理低头叹息。

“这样啊……哎看你,看你想不想办,想办总有法子!实在不行从你送你大骨灰回来那天算!我的意思,嫑叫外人笑话你大白活一辈子,也嫑叫你自己过些年回头看心里后悔。”

“我……我三月十九坐高铁,三月二十回湾里,二十二给我大埋骨灰,从二十二号算行嘛?有啥讲究不?”

“没啥!就按二十二号算,二十二四十九……刨个九去掉三十……五月十号!十号成吗?”

“成!成!可以办!”

“那就好。办几桌席即可,只请自己人。借着亲戚上门,一来告诉亲戚们你回来了,二来让外人也瞅瞅你这新院子。人不管在哪儿混,面上得过得去。叔看你现在这样子高兴啊,跟在深圳不一样,起码脸上有了色!丧事一办,这篇也翻过去了。往前看,好好混!你还年轻着呢,比我兴邦还小!往后路还长,慢慢整……”

老马面朝老伙计之子,说出的话全是一位悲剧父亲的肺腑之言。

旧人旧院气象一新,半走半停人生路远。

老马离开钟家湾回到马家屯已黄昏深沉。吃过晚饭他躺在客厅沙发上,看了一会陕西新闻,人总进不了状态——去深圳之前在家里作威作福、沉于农人安逸的状态。四月天,春尽夏来,屯里人忙着地里的庄稼园里的果子,门前没有妇女闲谝(闲聊),巷口没有闲人听戏,碎娃娃们上学去了,老年人在家做饭喂猪。老马这些天又忙又闲,忙于丧事后到处给兴盛说亲始终无果,闲于每当他在家时家里无人问津。

其实南方的天气也不赖。作物滋润,白云干净,空气润和,风景靓丽。这才回来没几天老头已然鼻子干塞、嘴巴褶皱、脸上起皮。不是回来了吗?怎么有种身在他乡的错觉。心心念念的油菜花他赶上了,放眼明艳艳的四方菜花,老马似乎高兴不起来。也许是想漾漾了吧,不知她最近吃得怎么样,不知她开学后被奶奶接送是否习惯,不知兄妹俩会不会被她奶奶充足的零花钱、一手的好饭菜和一如既往的好脾气所收买,不知他的外孙子和外孙女会不会很快遗忘了西北这个又坏又臭的老头……老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孩儿她奶奶讲的睡前故事绝没有自己讲的精彩。

也不知从哪天起,老马的装束变了。他喜欢穿女婿买给他的几条休闲短裤和各种T恤,他习惯了松紧带扔掉了牛皮腰带,他觉得桂英买的运动鞋轻快又耐穿,他认同仔仔说的沙滩鞋舒服又防滑……老村长洋气的穿着在屯里有点格格不入。老马很久没有听秦腔戏喝西凤酒了,他忙得时常忘了抽烟,恍惚得丢掉了不少自己这一生赳赳自傲的那些乡村贵族病。

但凡老马在家时,老黄时刻跟着他,八岁老狗巴巴的眼神里有点失落,也许它早觉察出了某种疏离。在深圳时拥着漾漾念叨三条老狗,在屯里守着三条狗却思念俩娃儿。这些天老马总觉身边少了什么,总以为自己去深圳是大梦一场。南国十个月如是十年,西北人一入佳境流连忘返。

杏树园依然金果累累,梨子坡始终枝杈弯垂,这里生过多少人死过多少人,谁在算计谁吃了亏。

大鸟依然秋去春回,庄稼始终春长秋收,峰峦是黄土地上的守护者,八百里黄土又在守护着谁。

千年以前,百年之后,马家屯还是马家屯,黄土路依然从北绕到南,油菜花始终从东开到西,是谁在安排以让这里秩序井然。

这里从不曾被时光钟爱,这里也没有被岁月遗忘,未知太短、过往太长,人们安于现在是对时光最好的搁放。

方圆上四季依然闲走,小屯里旋律始终轻柔,人们一边奴役肥沃的大地一边被玄妙的大地反向奴役,好在他们双方都没有荒废也没有误会。

野草依旧一轮一轮,农田始终一方一方,往后驻守小屯还是南下深圳,睡在西谷还是埋在北坡——叫天说。

“……男人给女人留了颜面,这是最好的结局吧!贵族对血统的执念是时代的悲剧,女方也是牺牲品!倒是男主和女主十分克制的感情让我有点感动。有时候真看不出谁是肮脏龌龊的谁是真正纯洁的,我很同情女主,羡慕她的独立、智慧以及才华,但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她那样的幸运。”

“你解析得很深刻呀,看来我给你推荐的电影不错哦!”

“是不错,可惜距离生活太远。紧贴生活的太压抑,远离生活的只可赏析。”

“男女主志趣相投,只这一点让我看得很带劲。”

“女主的高尚让人惭愧。”

“你看得这么投入?”

“当童话故事吧!”

“女人这么需要童话吗?这么需要完美吗?”

“天性吧!有些人将精神寄托在现实上,有些人将精神寄托在爱情上。没有寄托,人很难自由地追寻真我或高于自我的方向。但总有些东西会干扰个人的抉择,比如权力地位,比如阶级强弱。”

“世俗一点也好,快乐易得痛苦易消……”

午夜,一对男女正在交流看完一部老电影的心得,男的是网名为“姨夫最爱家乡菜”,女的名为“小姨做的家乡菜”。也许是隔着重重网络,也许是放下了现实,两人隔空在午夜闲聊,聊得皆是形而上。

小院初有眉目,大功即将告成。暮春四月底,钟理家院子的大致风貌已显现出来。郁郁葱葱一片绿光,七八棵老树下隐约坐落着一间白墙灰顶的大院子。白墙灰顶的院子坐南朝北,三十米长的大空间分成前中后三段,前院占六七米,后院余四五米,中间是一溜单檐瓦房。新式瓦房对面是一块狭长空地,空地上保留着钟理最爱的老桐树。除建房占用地面时砍掉的树,其余老树均保留下来,钟理只将树冠调高了两米。

如今乡里流行四四方方上下两层、里里外外前后三间的大楼房,哪家不是油漆的大红门?哪家不是砌红砖的高墙?哪家不是墙外贴着密密麻麻的白瓷片?起初左右邻看钟理家叮叮咚咚不知在搞什么,慢慢地见他家重现几十年前的高梁瓦房、露天院子、细小柴门,邻舍不解只当热闹看看;后来又出现了瓦砌景墙、白墙灰檐、青砖小路,湾里人指指点点当旅游景点一般。

钟理听到了这些质疑,只是笑着走过,埋头继续干活。按照钟琼的推算,再有七八天院子即将竣工。竣工在五月八号,五月九好准备一天,十号刚好请客办事。钟理趁着五一下雨同时放假,抽空为父亲的后事操心——通知亲戚、联络厨师。一早他开着四月初买来的三轮车到处跑——大舅家、三姨家、四姨家、同族的钟水平家、表弟王春家、大堂姐钟珍家、二堂姐钟珞家……

一家一盏茶功夫,很快到了下午五点,钟理的车子莫名其妙开到了包家垣。是的,他应该通知晓星,按理学成得去。男人胆怯心虚,没有直接去晓星家,直接将车开到了包晓权家。得知晓星在地里干活、学成跟着也去了,钟理在维筹家喝着茶默不作声。

“要不你去地里直接跟星星说呗!去不去由她定!”包晓权抽着烟冲钟理说。

“呃……我不知地在哪儿!”

“叫维筹带你去!筹!你带你……你姑父去羊皮山那儿跑一趟!”包晓权伸手指挥。

“羊皮山?不是刘家后头么?”维筹质疑。

“中午去的刘家后头,她说她下午去羊皮山打药!”

“筹啊,你姑确是在羊皮山!”维筹母亲言之凿凿。

维筹全程瞪眼,拗不过父亲,最后骑着摩托车带着这个姑父去了羊皮山。两人走后,维筹母亲回灶房做饭,过程中不住地哀叹。十来分钟到了地里,钟理下了车,跟着维筹走。只见天地之间一灰色人影在缓缓移动,小小的险些看不见。晓星戴着大草帽身上裹得严实,肩上背着超大的红色药罐子,正在地里给刚出苗的芸豆除虫打药。

维筹叼着烟大步往前走,晓星戴着大帽子不知觉,两人走近后他才看清是钟理来了。错愕至极,半晌愣着。

“姑我来吧!你歇会儿。”维筹扔掉烟头伸手要去卸药罐子。

“不不不!”晓星倔强地扭了下身子。

“我来我来!”

钟理阴着脸上前,晓星连连拒绝,夫妻俩扭掰一阵,最后钟理使蛮劲拎着大药桶将晓星从背带里剥离。维筹惊得合不拢嘴,晓星也惊了。钟理蛮横地背过晓星的药罐子开始帮她喷药,这一背才知妻子身上的担子有多重。晓星为了提高效率减小成本,买了最新款的园林喷雾器,操作简单储水容量超大。喷雾器本身的重量加上农药和水,足足有六十多斤。这一桶药是晓星刚换上的,钟理许久不干重活,此刻背在身上倔强地喷洒,不防备双眼早湿,他假装是农药熏得故意咳了几下。

“你们咋来了?”等钟理前行了五六米,晓星回头悄悄问。

“说是学成他爷爷要办丧事,通知你一下。”

“你知道了,回来告诉我不成了!”晓星嗔怪。

“我跟我妈这么想,我爸不行啊!非得让我带去寻你!”

“哎……你地里活儿咋样了?”晓星换了口气问。

“额外承包了七亩,明显感觉忙了。忙得很这些天!”

“你担子小,不着急的。以后他再来,别往我跟前引了。”

“知咯知咯。”

两人正观望钟理喷药,不防备学成从远处走来。小狗年年要去找地方排泄,遛狗的学成于是跟着狗在庄稼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眼见到妈妈规定的时间了,他牵着小狗小跑着回来,却见到了三个大人,其中一个从背影判断是爸爸,刹那间小孩停住了脚步,彷如被点了穴。

乡野很大,每天有跑不完的草地、看不完的风景、追不完的虫子、采不完的花果,学成在包家垣上的每一天皆是欣然自在无拘无束。除过没有说话,他已经会笑、会听、会跟芸香哈哈到处玩,会跟大人点头摇头地交流,心中轻快的少年在缓慢恢复,只是这漫长的恢复期一碰到爸爸便瞬间停驻。

脸上疙疙瘩瘩的小小少年,望着爸爸帮妈妈干活,心中满是疑问。钟学成长大了,他懂得越多不解的也越多。年年意欲向前冲却被小主人死死拽着绳子,站在二三十米外的一人一狗很快引起了三个大人的注意。钟理听小狗在叫转过身,见儿子盯着他远远不动,他加快速度干完活,然后在地头告诉晓星烧纸祭奠的具体日子,最后拿出包裹里三姨带给他的点心,然后坐上维筹的摩托车仓惶而逃。

关于公公的丧事,晓星没有说去也没拒绝,她不确定,同样不确定的还有儿子。遥望维筹走远,她捧着纸袋拆开一看——绿豆糕、红豆糕、芝麻花生糕、枣泥柿子糕……女人长长一叹,最后收拾喷雾器准备回家。

同样是五月一日,钟雪梅干了一件大事。五一假期放了五天,她早买好票意欲回家看看。她的家在深圳,离家上学的那天妈妈在爷爷也在,转眼听小姨说铺子转让了,姑娘不信短短时间物是人非,大老远跑回来只为一睹究竟。女孩这天凌晨四点起床,一个人坐了八个小时的高铁,到深圳又坐了一个小时地铁,下地铁后背着书包一路快走的雪梅到达农批市场五谷杂粮那一巷时早已惊呆。

钟家杂粮铺子的招牌果然换了,里面是不认识的工人在安装柜子。新铺的地上一团凌乱,原先的家具无一再见,里面的厨房换了灯和门,去二楼的楼梯也拆了重建,北墙下靠着亟待安装的新牌匾——“邵氏宠物用品批发”。原先属于她的地方大变了样,姑娘站在家门外看得眼泪吧嗒吧嗒,直到市场里的老邻居发现她时才强止住泪。

雪梅回家的事情很快在手机里传开,对门的张大姐将泪眼婆娑的姑娘拉进她家安慰。没多久,老陶受到钟理的委托来张大姐家要人,打着刚好路过的名义强行将钟理闺女接到他家,然后摆了一大桌菜,并吩咐他闺女陶婉儿多跟姐姐聊天取经。老陶媳妇见雪梅可怜,这顿饭多做了好几样大菜。

晚上,得知消息的包晓棠匆忙将双眼通红的雪梅接到了她那儿,想批评下舍不得,想劝一劝听不进,桂英情急欲插一脚,碍于雪梅跟晓棠更亲近没有打扰。五月二号,姨侄俩说了一天一夜的悄悄话,对于家庭对于爷爷对于妈妈和爸爸雪梅问了很多问题,得到答案的她不免哭了又哭。五月三日姑娘想独自回富春小区待一天找寻家人的回忆,没想到却看到了妈妈寄给爸爸的离婚书。五月四号晓棠送雪梅离开,这一走,雪梅彻底没家了。

好长一段时间,钟雪梅没有给妈妈打电话也没有联络小姨,大一暑假时妈妈让她回陕西她始终不答应。对十八岁的大姑娘来说,她对包家垣或钟家湾哪怕陕西根本没有任何情感,她的家只在深圳,只在农批市场里。因为爷爷去世、因为父母离婚、因为家人全部回陕、因为弟弟自闭以及其他的事情,雪梅消沉了一两年才终于接受了这些关于她的事实。

五月一号晚上,钟理跟工人师傅吃晚饭时喝了一些酒。回想这一天儿子看着他发呆不敢上前、妻子背负重物一人在地里干活、女儿偷跑回市场哭泣还叫人笑话、自己为父亲办迟到的被质疑的葬礼……诸事压人,男人蓦地抹起眼泪来。钟琼见大哥情绪不对支走了工人,让他安静地院子里消消愁。钟理无言,一直喝闷酒,直到喝吐了抱着头在地上哭。

家庭是个共有的名称,因他一个人的过错,导致每个人受伤。如今他退无可退回到老家,意气风发决定重新开始时又赶上这些事儿。是啊,他早到中年尚且有家可回,他的女儿梅梅呢?梅梅想家了该回到哪里?回到陌生的钟家湾还是无人的富春小区?如今,除了一门心思给儿女在湾里重新安置最好的小家,钟理没有其它法子赎罪了。人生苦短,他迷失得太久了。

第二天依旧晴空浩渺,钟理和工人师傅继续卖力干活。梦无涯而生有涯,他必须加大马力加快进度。这几天钟理着力安装客厅的落地玻璃、三间房的门窗,随后给大客厅和三间房吊上顶安天花板。按照接下来的规划,先用建筑废料铺设院内小路,接着建造大小两个院门——进车的大门做成平顶、进人的小门做成拱顶。五月五日安装大门小门,其中进人的小门是用家里砍掉的木材加工成的,钟理早盼着亲自上手为新房新门开槽打孔、刷漆上锁。五月六号钟理打算将原来的水井填平,保留井口井盖的外观,最后两天准备收尾。

五月四日,老马带着儿子从外村回屯,一路上父子俩各自沉默,兴盛盯着车外的风景发呆,老马从后视镜里瞟着儿子唉声叹气。昨天在红沟湾里相中了一二婚女——四十四岁,长得高大,会做饭会说话,带一姑娘生活,平时在市里打工。老马昨天初见时心里有点害诧,担心对方瞧不上兴盛。今天和兴盛带着礼物去人家家里走了一番,结果兴盛从头到尾黑着脸几乎不说话,整得对方也不乐意。

“黑!是黑了点儿,架不住人能干会做饭呀!人好歹是在外面混过的,你能干啥?人家还没打量你你倒先发话了!”老马在车上气得一直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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