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丰一惊,忙劝道:“皇上,这不合规矩啊,虽说是皇后居所,也不能与皇上的乾安宫用一样规格的匾,这……前朝那帮御史大人们,怕是不答应啊……”
这位服侍了赵祚数十年的老仆,自然明白皇上的心结。
那些醉酒的蛩夜、含糊不清的呓语、掩面忏悔的痛泣,都深埋在他心底,像皇城外的金水河里积淀百年的沉沙,永远不会有被搅动泛起的一天。
面对皇上的心伤,他不敢劝,也不会劝,他的主子,已不是当年那个被他驼在肩上、走长街逛庙会的小儿了。
光影转合,在空旷的坤煦宫里缓缓流转,不知过了多久,赵祚抬起头,看向殿外。
阳光烈如流火,光尘在炎炎热浪中翻滚,朱阑宫门大开着,将坤煦宫内外隔成两个世界,里面是凉意萋萋的长生殿,外面却是人事喧阗的长日永昼。
“金乌逐日”、“血污弥月”都是不祥之兆……
赵祚眯了眯眼睛,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方才的哀伤阴郁已全然不见。
他深吸了口气,起身朝殿外走,语气平静而果断,却凛如寒霜。
“看护坤煦宫的奴才,有一个算一个,廷杖五十,然后发往西北,给牢城军为奴。”
这一日,一向勤勉的景元帝毫无征兆地辍朝了,除了留在宣颐宫陪伴曦华公主,只召见了司天监长官,晋德殿殿门紧闭,李丰亲自守在门外,无人知道君臣二人说了什么。
隔日,景元帝连发几道上谕。
他先是下令将先文德皇后孟氏的棺椁,从龙兴之地凉州迁入京城,安放在皇家寺庙——归元禅寺中。
待两个月后的文德皇后忌日礼毕,景元帝将亲自送皇后灵柩葬入已修建大半的皇帝陵寝——昌陵,百年之后,再与文德皇后合葬。
尔后,景元帝加封嫡长女曦华公主为镇国绥宁长乐曦华公主,赐食邑三万户,以江南道苏州、湖州、常州、杭州、越州、福州等二十州县为封邑。
最后,令六宫嫔妃每月朔望日沐浴斋戒,前往坤煦宫拜谒先皇后灵位。
接连几道诏书,来得十分突然,叫人摸不着头绪,一时间,前朝议论纷纷,后宫却一片诡异的沉默。
朝臣们有的上表赞叹皇帝长情;有的担忧凤位空悬,日子久了,于国运有碍;更多的人眼睛看着东宫和凤藻宫,却三缄其口、各有盘算。
皇帝的诏令由李丰亲自送到宣颐宫,曦华懵然地坐在缀珠嵌玉雏凤纹紫竹凉榻上,大病未愈的小脸白净中透着几分怜弱之态,格外令人心疼。
庆妃喜极而泣,一边拿帕子拭泪,一边絮絮道:“……是你该得的,这是孟姐姐……文德皇后的在天之灵保佑着你呢!”
苏媺冷眼旁观,心知庆妃所喜者,大约更多是为了自己:曦华的身份越高、隆宠越盛,作为养母,她的地位也越加稳固。
一时庆妃离去,曦华一把将碧水色软烟罗薄被甩在一边,劈手夺过叶萦手中的绯色流苏宫扇,大力扇动着:“这破天儿,热得叫人心烦!”
苏媺见她脸上并无喜色,并不点破,只淡淡道:“且安生些吧!你当那药是好玩的?若真得大病一场,这样的伏天,窗也开不得,冰也用不得,一连十数日闷在宫里,那才有你受的!”
曦华手中一顿,烦躁地将宫扇扔还给叶萦,仰面躺回榻上,呓语般喃喃道:“父皇竟是全然相信了?”
苏媺递了个眼色,命花照等人退下,方道:“街上打幡算命的半仙儿,给人推算吉凶祸福,凭什么叫人相信?无非是循着世间诸事的规律,说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只要有一二分对景,你便能自己入毂。苏东坡说‘人生忧烦识字始’,人活一世,谁能没几件牵念挂怀的烦心事?心里有了疑影儿,便千方百计去证实、去探究,人生多少吉凶祸福,就是如此这般,给自己招来的!”
曦华沉默良久,神色黯然:“父皇是很疼我的,这样欺瞒他,我心里难过……”
听得此言,苏媺忽得扭头看向窗外,神色幽冷,似日头落在香溢清远的茉莉花叶上,那一束渺茫迷离的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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