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弩?”
“我军常用的弓拉力过于沉重,不利于马上施展。鞑靼人的马弓比我军中常用之弓的拉力要轻,孩儿想用步军中所用的轻装弓来做代替。”
“轻装弓?且不说这轻装弓射程不过百步,我军素来缺少善骑射之人,这一时间,如何训练出可与鞑靼一较高下的战力呢?”
“父亲不必担心,我军中缺少此等人才,鞑靼人中却有。先前,有一鞑靼人因爱慕一汉人军户女子,竟来宣府投诚。此人精通骑射,会讲汉话,孩儿将他留在军中,教习骑射之术,颇有成效。数月间已有数百人学成,待日后让这些人再教其他人,必有所成。到时候与鞑靼勉力一战应该是没有问题。”
“鞑靼人来投诚?此人靠得住吗?”
“父亲放心,此人的部落就在边境附近。我已经派人把他的家人都接到宣府,让他们一家团聚了。”
“嗯,做得很好。那你得知鞑靼要兵犯宣府,是不是也是此人提供的消息?”
“算是吧。他说他们的大汗让他们七月初全族前往沙井,还特意叮嘱他们不可提前行动。孩儿觉得蹊跷,就带人深入沙井去探查,才有了后面的事。”
“嗯,如此说来,此人真是功不可没。那他与那汉人女子怎么样了。”
冯翰远笑了笑,说道:“那姑娘倒是没说不愿意,只说听父母的。她父亲当年家中遭过鞑靼洗劫,很多亲人都死在了鞑靼人手上,所以是一万个不愿意啊。”
“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父亲说的是。军中郑师傅也派人去劝过了,这二人今后如何,还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嗯,这儿女的婚姻大事,最终还得人家父母做主,咱们虽然乐见其成,却也不能越俎代庖啊。”
“父亲说的是。”
“对了,你带回来的那个马镫,宣府的工坊打造了多少,够装备吗?”
“马镫嘛,铁制定然不够。不过上个月开始,张铁匠已经开始召集城中所有木工,先打造一批木制马镫,以便急用。算下来,应该来得及。”
冯鼎璋点了点头,说道:“以木为材,虽然易打造,却也易损。不过如今也只能先应急了。”
“父亲莫急,孩儿试过这木制马镫,至少十五日之内不易损。这打造图样孩儿已经在下午的时候派人送到了工部。对于两坊来说,此物简单易制,耗费不了多少时日。”
“嗯,看来这一切你已经是成竹在胸了。”
“孩儿只是尽量谋划的周祥些。”
冯鼎璋站起身来,缓缓的移步到窗边。一轮上弦月高挂天空,月光洒在脸上,竟有些许凉意。
“为父已经老了,你是家中独子,这冯家以后就要靠你了。你刚刚加冠,入军也才不过三年。这期间虽有小打小闹,但是大战、恶战一次也没打过。此时就把这千钧重担压到你的肩上,为父实在担心你撑不住。更何况眼前这场恶战,即便是为父也没有把握。为父实在是为你担心啊。”
“父亲所虑,孩儿理解。孩儿定当谋划周密,何况还有郑师傅在孩儿身边。”
“你要切记,此战务必谨慎,谋略上要以退其兵为首要,其次断其攻城之力,再次才是合围聚歼。但为将者行军打仗,又不可过于谨慎,束手束脚,以至贻误战机。这其中的分寸把握,全都依靠你的临场判断,那个时候没有谁会在你的身边告诉你该怎么做。“
冯鼎璋又说道:”你的副将,你的手下,你的士兵,他们都依靠你战胜敌人,他们都希望你能给他们带来军功,他们都指望你能让他们在战场上活下去。谁也帮不了你,全凭借你自己的感觉。翰远,这种压力,你必须要承受。”
“父亲教诲,孩儿谨记在心。”说完,冯翰远向父亲拱手一礼,深深的鞠了一躬。
“起来吧。对了,你今天去西郊大营,都见了哪些人?”
“对了,说起这个,父亲可还记得傅永这个人?”
“傅永?傅永……”冯鼎璋喃喃的念着这个名字,脑中飞快转过许多回忆。
“父亲不记得了?”
“记得。不过这个人消失很久了,我很长时间都没有他的消息了。他什么时候去的西郊大营?”
“刘将军说,他是去年十月才由扬州军马司调入西郊大营的。”
“去年十月……”冯鼎璋反复念叨着这个时间,忽然哈哈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个宋永年啊……”
“父亲?”
见儿子一头雾水,冯鼎璋说道:“去年十月,朝廷所购的大宛马陆续进京。宋永年在这个时候把傅永调进京,显然是早有打算。”
“孩儿还是不太明白。”
“这个傅永,早先是宣府骁骑营中人。那时我见他骑术精湛,作战勇猛,就提他为校尉。后来跟着宋老将军西援大同,于狼山谷遭鞑靼人埋伏,身受重伤,后来辗转被送回京城疗养。”
“这些孩儿都知道,后来他不想再回北境,说是无言面对北境战死的兄弟,于是便调去了云南,之后十几年就一直在南方军中任职。”
“哦?”冯鼎璋有些大惑不解的样子,问道:“这是他自己说的?”
“是啊。父亲,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据我所知,傅永在京城疗养了大半年。痊愈之后,曾找过兵部,想要回到北境继续抗敌,而且还找过不止一次。但每次奏本递上去,都是杳无音信,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有这事?那傅将军为何要向孩儿隐瞒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那宋伯伯为何不让他回北境呢?”
“当时你宋伯伯只是兵部武选司的一个员外郎。虽有选拔调配武将的职责,但毕竟不是主事者。”
“孩儿糊涂,十四年前,宋伯伯还没做兵部尚书呢。当时的尚书是谁?”
“王继恩。”
“王继恩?这个人孩儿曾听郑师傅说过,十二年前被人告发贪污军饷,被陛下满门抄斩。”
冯鼎璋点头道:“不错。我大周开国以来,获此殊荣的六部重臣仅此一位,看来未来很长时间里,都会有人记得他。”
“这位王大人,算是遗臭万年了。难道当年正是他阻拦傅将军?”
“具体细节我也不得而知。不过此事当年在京城军中确实是传得沸沸扬扬。为此我还专门找过你宋伯伯,你宋伯伯只是说他已经尽力,别的就闭口不言了。依常理推测,应该是这位王大人从中作梗。”
“可孩儿还有一事不明。六年之前,宋伯伯便坐上了兵部尚书之位。若之前是因为王大人从中掣肘,那这六年之间为何不召回傅将军呢?”
“这个估计就只有去问你宋伯伯了。起先我以为,你宋伯伯掌管兵部的时候,这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这外放八年,被人遗忘也是很正常。可是今天听你一说,去年大宛马刚刚入京,这傅永就被调了回来,要说是临时起意,难以令人信服。”
“孩儿也觉得,傅将军并不是因为被人遗忘,才被外放了这么久。至少孩儿认为宋伯伯不会忘记这位傅将军。”
“你说得对,毕竟宋老将军战死时,这位傅将军是在场的,谁都能忘记他,唯独这位宋大人不会。”
冯翰远又思考了一会,说道:“出于某种原因,宋伯伯必须要把这位傅将军外放。或者说,出于这个原因,傅将军一定不能回到北境,甚者不能留在京城。而能合理解释这些的原因只有两个,要么为了惩罚,要么为了保护,孩儿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冯鼎璋捋了捋胡子,说道:“你的意思是,宋大人为了保护这位傅将军,而把他外放了这么久。可是傅将军自己和你说的那个原因会不会是真的呢?”
“孩儿相信傅将军会时常因宋老将军之死而自责。但从他的眼神之中孩儿可以看出,傅将军绝不是那种遇事逃避之人。”
“那如何解释他对你隐瞒他想回北境之心呢?而且把之前被外放的遭遇,说成是自己主动请调的,难道……”
“傅将军知道自己在受到保护,也知道自己为何受到保护。他向孩儿隐瞒,说明他对孩儿并不信任。”
“如此说的话,一切事情倒是可以解释得通。要说他当年是我亲手提拔的,会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他连我们冯家也不信任呢?”
冯翰远听罢,没有说话。是啊,冯家对他有知遇之恩,会是什么事情让他连冯家都不信任呢?难道是为了保命?人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是什么人都不能信任的。可是他为什么又会觉得冯家可能会要他的命呢?
还有,如果一切所料不错,他一直都知道宋大人有意把他外放南方是为了保护他。那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他觉得宋大人是可以信任的呢?有知遇之恩的冯家不能信任,而一个从未打过交道,甚者素未谋面的宋大人却可以信任,到底该如何解释呢?
“好了,也别想这么多了。所谓日久见人心,只要并无害人之心,时间久了,他自会信任你。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明天军营里还有一堆事情等你处理呢。”
“是。父亲也早点休息。”
“好。”说完,冯鼎璋便向门口走去。“听话,早点休息。”走到门口之时,冯鼎璋还是不忘再嘱咐一句。
“父亲放心,孩儿这就去休息。”
冯鼎璋“嗯”了一声便转身出门去了。
送走了父亲,冯翰远并没有停止思虑。坐在书案之前,把所有已知的事情,所有人说过的话串到一起想了一遍又一遍,冯翰远越想越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忽然之间,一道白光在犹如一道惊雷在冯翰远的脑中炸裂开来。但这惊雷仿佛带着无限的寒意,冯翰远的思绪慢慢被冻住了。紧接着这股寒意从头顶逐渐扩散到全身,时值六月,竟让冯翰远浑身颤抖起来,额头上竟冒出了冷汗。
忽然,外面的树上传来一阵乌鸦的叫声,见惯了沙场血肉横飞的冯翰远,居然被吓得靠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双手紧紧的抓着椅子的扶手。豆大的汗珠犹如雨下,不一会冯翰远便觉得自己的衣衫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了。
夜晚的微风借着皎洁的月光轻抚在身上,让自己原本就已经颤抖不止的身体变得更加冰冷。
就在这京城六月冰冷的月光下,冯翰远坐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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