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打了个激灵,一翻身摔在地上,顾不得拍土,一面往正殿跑一面骂:“小猴子,怎么不早说!”一径跑到正殿门口见还是门扇虚掩,想是里面还没议完,又不敢贸然进去,急得团团乱转,半晌一拍脑门弯腰推门进去。
班羿正与班微说到紧要处,见乔安不叫传便进来,心中不悦,皱眉问:“什么事?”
“是玉主子。”乔安刚说半句,班羿起身便往外走,一面对班微道:“你先回去,明日再说。”话音未落黄袍一闪人已出了门。
班微折实疑惑,问乔安:“姜昭仪怎么了?”
“玉主子要生了,相爷,您请自便奴才就不送了。”乔安说完也出了门,带着小德子与一众内侍去追皇帝。
宫内设有专门的产阁,小玉儿先两日已搬进去。班羿一路急奔到了产阁大门前还待要往里面闯,乔安在后面追上来跪在面前,急声求道:“皇上使不得,圣驾忌讳。”
班羿大汗淋漓定在那里,犹豫一下又往里走。乔安心中叫苦不迭,跪行两步磕头道:“皇上,太后已经在里面守着了,玉主子不会有事,皇上您就放心罢,可千万不能进去。”一面给身后的太监宫女使眼色,登时黑呀呀地跪了一地。
见皇帝止步,垂目凝神似在听里面动静,乔安暗松一口气,忙命人布置宝座华盖在旁边,请他挪驾。
皇帝神不守舍坐在宝座上,两眼直盯盯地看着两页镂空雕花门扇,脸色黑沉。左右人等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眼观鼻鼻观心在一旁伺候着。
午时御膳送来皇帝一口没吃,乔安不敢劝,心中暗自祷告不已。一直等到夕阳斜照也不见产阁里面有人出来,晚霞如顽童泼洒在灰蓝画纸上的颜料,东一抹西一片。日头是一团蒙尘的橘黄,无精打采,产阁门外守侯的人也如这日头一般的筋疲力尽。
班羿不知里面情形如何,端坐一天心如火烤,耳目眼神具凝结在产阁墙内,突听里面传出一声微弱的呼喊,如被针刺,他蓦地起身便又要往里走,乔安在后面唬了一跳,忙跟前道:“皇上,您先别进去,要不叫奴才去?”
见皇帝点头,乔安推门闪身进去。班羿在门外来回踱步,不时朝大门张望,好半天工夫乔安才出来,班羿上前急问:“如何?”
乔安侧身让出太后来,班羿顾不上行礼:“母后,她怎样了?”
太后神色疲惫,含笑道:“生孩子就是这么着,你别心焦,姜昭仪还好。”
班羿茫然:“怎么叫还好?我好象听见她呼疼。”
太后“扑哧”一笑:“生孩子怎会不疼,你切耐心等等,就快了。”说完就往里面去,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你不可进来,若坏了规矩,不但你颜面无存,祸及姜昭仪只怕后悔不及。”
薄薄的两扇朱门重得叫人发慌,隔着他与她似隔着崇山峻岭一般。夜如黑兽降临,张着巨型大爪铺天盖地而来,内侍手持十几盏朱纱宫灯肃穆静立,烛火澄明,风吹过浮光掠影,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阴沉不定。班羿心烦气燥,再坐不住,起身面门而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墙内突然传出声音,那声音似被极力隐忍着,断断续续地似有似无。每一声闷哼对门外的人都是种折磨,班羿几乎不能自制,只得紧紧捏住双拳,硬撑着站得笔直,背影入定一般。只有乔安站在他身后可看见这身体轻微地发抖,仿佛风吹不禁,无法承受。
声音突然嘎然而止,班羿心如揪在半空线悬一丝,门扇终于大开,里面出来一个嬷嬷蹲身行礼:“给皇上道喜,是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心落尘埃,身子虚乏脱力踉跄退后两步,班羿半晌回过神喜不自禁默然微笑,此时才觉出后背已经湿透了,风一吹,清爽无比。
姜昭仪生子还在产阁休养期间,皇帝大宴群臣,期间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又下诏书:姜昭仪晋封德妃,择日受礼,所生皇子赐名“康”,封敏王。
皇帝立储意图昭显,朝中大臣惊异莫名,几位耿直大臣联名上书谏言,列举种种规矩史鉴劝皇帝收回成名。皇帝大怒,在朝上厉声质问群臣:“朕的家事你们也要管么?”
朝臣噤若寒蝉再不敢非议,但终有几个不甘心的,私下又去找瑞王商议,瑞王不置一言一笑而过,朝臣见指望不上,摇首叹息默认了事。
德妃封号位列妃首,小玉儿入宫只不过一年,母凭子贵便越过丽妃头去,更何况小皇子才出生几天竟然逾矩封王,圣旨一下,后宫气氛十分微妙。
王昭仪一得着消息便去了清华宫,见着丽妃处问安,行礼落坐,两人半晌不说话。
王昭仪终忍不住,先开口道:“没想到姜昭仪居然能有今日,难不成真要我们见着她下跪行礼?”
丽妃冷哼一声,仍不说话。
“姐姐就没个打算么?”
丽妃使个眼色命左右伺候的人退下,才道:“什么打算?皇后都不急我急什么?”
“皇后娘娘是个病秧子又无所出,急有什么用?妹妹只为姐姐着急。现姐姐膝下收养着泓儿,秦昭仪已经死了,她的儿子还不就是姐姐的儿子,难道姐姐就真的不想么?”
见丽妃蹙眉不语,王昭仪冷笑一声又道:“妹妹却是不服气,凭什么姜昭仪就这般好命?咱们姐妹跟着皇上多少年了,纵没功劳也念个苦劳,竟被个罪臣之女越过头去,真叫可气。”
丽妃听“罪臣”二字心中一动:“姜家满门祸罪,姜昭仪居然没事人一般,真是蹊跷。”
“可不是怎地,皇上不知怎么想的,偏偏就被她迷住了,莫非真是狐媚子托生?”
丽妃眼角抽跳,咬牙道:“你可别再说‘狐媚子’,许筝儿就因说这三个字才被贬为庶人。”
王昭仪惊惧,捂着嘴四下一看:“妹妹实在是可怜,这都是姜昭仪害她的。”话音刚落就听门外绿玉通报:“吴宝林,傅宝林,张宝林给娘娘请安。”丽妃道:“请。”帘子一掀,三人进来行礼,相让落坐。
几人神情恹恹,几句闲话过后又提起晋封新妃之事,傅宝林冷笑道:“昨日见着烟霞宫的冰脂,得意张狂地没个奴才样子,从我身边走过居然连礼都不行,真恨不得叫人掌她的嘴。”
吴宝林道:“你和个奴才置什么气,奴才尚且如此何况是主子?后宫之中只怕再无你我立锥之地了。”
丽妃听话语刺耳,沉着脸默不作声。
王昭仪在旁边看着丽妃神情不豫,忙道:“胡说什么,那里就这般严重了?”
吴昭仪道:“怎么不是?姜昭仪生子皇上居然在产阁外守了整整一日,当初秦昭仪生产也没见有这般阵势。”
张宝
林也道:“听说皇上已经命人预备姜昭仪册妃时所穿的冠服,皆的顶尖绝好的。”
众人七嘴八舌,竟将小玉儿视做眼中钉一般同仇敌忾。丽妃子听得心中烦乱,脸色越发难看。王昭仪善观颜色,起身笑道:“时辰不早了,丽妃姐姐也该歇着了。”一面使眼色给吴宝林她们,几人见状纷纷告辞出门。
这些人一走殿中登时冷清,青玉铺地,椒壁文绣,雕花香柱,金玉满目。可是这么空,这么静,这空洞寂静如寒冰袭骨令人绝望。清华宫现在已是圣驾鲜顾恩宠不在,将来她还能指望什么?岁月漫漫,难道真人眼色度此残生?
丽妃怔怔独坐千肠百结,绿玉进来见她脸色阴郁也不敢打扰,蹑手蹑脚着脚站在一边。
良久,丽妃眼中寒光一闪,突然开口,声音十分阴冷:“这次定要想法子叫她翻不了身!水月那丫头可靠么?”
猛不丁听此一问,绿玉呆楞片刻才赶忙回话:“前面水月私私相受被人拿住,是娘娘宽宏大量饶了她又赏赐许多东西,她自然是感激的,若娘娘有什么差遣她岂敢不从?
丽妃冷笑一声:“可笑姜昭仪还以为本宫是看在她面上放了水月。。。。。。也罢,你将水月偷偷找来,莫叫人知道了。”
绿玉称“是”,只等寻个机会去找水月。
小玉儿搬回烟霞阁,班羿已在殿中等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已过了一月更是相思丛生,两人执手脉脉相看,他拥她在怀中。
奶娘抱班康进来见此情形不由一楞,刚待悄悄退下,被小玉儿叫住。她走过去抱过孩子站在他面前,柔声道:“这是我为你生的儿子,你高兴么?”
其实班羿早见过儿子,此刻却仿佛初次见着一般,感慨万千。婴儿柔弱稚嫩,竟不敢伸手去接:“我不会伤着他罢?”
小玉儿探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他不由自主张开双臂接过来,看着怀中的儿子睁着一双乌黑澄清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心中不禁柔软如水,良久才道:“这孩子眼神聪慧,气宇刚正,将来定会有出息。”
左右伺候的人无不掩嘴而笑,小玉儿也笑,一面示意奶娘抱着孩子一面道:“这么小的孩子就被你看出‘聪慧刚正’来了?”
班羿争辩道:“我的儿子自然与众不同,不信你等着瞧罢。”
小玉儿命左右人都退下,静静看着他温声言道:“羿,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得,只是康儿尚小,封他为王为之过早了。”
班羿走前几步在软榻上落坐,端茶喝了两口才道:“我的心思难道你不明白么?”
小玉儿上前握住他的手曲身蹲下:“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娘俩打算,可是你逾矩封封康儿为王,朝臣们会怎么说?后宫众人又会怎么议论?难道你就不顾忌么?”
班羿深吸一口气,双眸深邃看着半空,半晌才道:“这些都不用你担心,我有所把握才会这么做。”
幼年的经历已经在他心里烙下烙印,多年以来,他隐藏自己真实的情感,将自己埋在壳中,成了权柄的傀儡。他曾经发过誓,定不教自己的儿子吃苦,不论是康儿或是泓儿,他都要给他们最好的,决不让他们重蹈他的覆辙。
许久,他低下头看着她,她始终不明白,他更要给她最好的。这半生,直到遇见了她,他才找回了另外一个自己,不再觉得遗憾:“我从出生始起,一直是为别人活着,幼年时候是为怕母担心,成人后为怕得不到父皇的欢心,待做了皇帝又怕失了民心。这一次,我定要按自己的心意做想做的事情。”
他说完,见她神色恻然又隐隐有一丝惶恐,将头埋在他的膝间默不作声,他心底亦是苦涩:“我知道你怕什么,别怕,我同你一起。”
两人如同在寒冬中相互取暖一般,相偎相依。
班羿话虽轻松,心思却是细密谨慎,特命乔安找几个可靠的女医官在烟霞宫伺候,凡小玉儿与班康的饮食吃喝具叫她们先试食,又派大内侍卫过来保护。
烟霞宫被一众人守的铁桶一般,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丽妃等人几次看望,见此架势心中皆是又酸又妒过后自然少不了抱怨,更鲜少去烟霞宫走动。
册封吉日可待,织造坊秦嬷嬷带着一众小宫女送礼服请小玉儿试衣。因小玉儿向来言辞温和管束不严,所以烟霞宫的宫女们也不拘束具来观看,殿内人团影簇欢声笑语煞是热闹。
秦嬷嬷行过礼,对小玉儿陪笑道:“娘娘受封大典一应衣饰都在这里,请娘娘过目,若是有什么不中意的老奴叫人再去改,一定要娘娘满意才是。”
小玉儿含笑道:“辛苦嬷嬷了,呈上来罢。”
小宫女们捧着金盘上前几步,盘上蒙着素团红遮锦,秦嬷嬷却并不急于掀开盖布,笑道:“娘娘的礼服和凤冠都是皇上亲自着人描了样子送到织造坊的,光是礼服就由三十名顶尖绣女日夜不停足足绣了两月,已经过了圣目,皇上十分中意。正巧凤冠今日也送来了,因此一并请娘娘试妆。”她说完退后两步,掀开其中一名小宫女所托金盘遮锦。
一顶凤冠呈现众人眼前,精心打制的黄金凤冠上嵌翡翠,明珠垂连,冠上是九龙二凤,大花十二树,小花十二树,还有两博鬓上饰的十二钿,价值连城的凤冠闪耀着莹莹光色,夺人眼目。
后宫礼制,皇后所带凤冠是九龙四凤,此刻送来的冠上是九龙二凤,其余同出一辙,再无差别。小玉儿看到冠上的九龙二凤微微一怔,感动于班羿良苦用心一时无语。烟霞宫宫女围住凤冠无不交口赞叹,夸了半天才想起还有礼服未看,便又催秦嬷嬷。
秦嬷嬷暗暗揣摩小玉儿脸色,竟看不出她的喜恶,心中忐忑被众人催着又掀开一副遮锦。
这回是礼服,秦嬷嬷命跟来的小宫女撑开给小玉儿看,翟衣深青色,上织翟纹十二等,间织小轮花,红领、褾、襈、裾,织金云龙文。
翟衣呈开,烟霞宫宫女面面相顾哑然无声,小玉儿亦呆楞,半晌才问秦嬷嬷:“是不是送错了?”
秦嬷嬷跪地回道:“都是按皇上的旨意行事,请娘娘试衣,若不合适老奴再去改。”
小玉儿无心再看,道:“你先拿回去罢,不用试了。”
秦嬷嬷不胜惶恐:“娘娘不看青袜,五彩大绶,玉革带这些么?受封大典就在后日,娘娘不看,奴才如何给皇上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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