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走后,华夏兴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
以往在公司呈交方案的时候,也须考虑经济效益,经常是一个方案反复修改,做到完美才能动手,他以前当上小头目时候已经以为责任很重。
可这回不仅他自己早有认识,清楚用的是自家有限的一些人民币,而今天老爸又一次地提醒了他。
他越发体会自己身上担子的沉重。
一时,许多想法,许多考虑,一起纷纷扰扰袭上心头。
心乱的时候,他再无法安安静静地安装手上的热电偶。
可是,华夏兴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
他看了一眼,正是这几天见了他爱理不理的老黄。
他叫了一声“黄叔”,就逼自己专心做手头的活儿,不让老黄看出端倪。
老黄瘪着嘴过来,不大看得懂华夏兴在做什么,可依然冷嘲热讽地道:“太子爷还要自己动手吗?这种粗活,你说一声,都交给我们就是了。”
华夏兴告诉自己要镇定,他没抬头,好歹掩饰了自己的不满,不卑不亢地道:“外壳的加工,我都交给车间了。唯独温控部分,用的是带芯片的工控元件,全厂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会。不劳黄叔。”他说话时候,更告诫自己:专心、专心、专心!
“读过书到底不一样,说出来的话我们大老粗都不懂。”
老黄说话时候,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华夏兴手里的操作,希望看到华夏兴这种知识分子操作中的短板,正好出言打击,看华夏兴以后还好不好意思说他操作不规范。
正好,华夏兴用剥线钳剥出一段铜丝,准备以铜丝缠绕方式固定补偿导线。
这种小操作最基本,因此不等华夏兴做出,老黄已经在心中默念最细节的步骤,对照检验华夏兴做得对不对。
他看到华夏兴做得很细致,几乎是没必要的一丝不苟,那态度,就跟华夏兴要求他不要扔铁疙瘩一样的多余。
但是老黄有耐心,前面有一处转弯等着华夏兴,看这太子爷此时看似稳当的拍子还能不能压得准。
果然,他见到华夏兴缠绕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一个停顿,老黄在华夏兴身后轻蔑地微笑了。
但是老黄很快失望。
他见华夏兴掏出一把瑞士军刀,用扁平的叉子定位铜线,在接触点打了一个死结,然后将死结紧紧压在凸面的顶部。
老黄的脑子不用转弯,立刻就明白这个死结的妙用:定位。令老黄沮丧的是,这一步骤,他事先没有想到,而这一步骤,眼下看来,却是章法不乱的最佳处理办法。
他死死盯了会儿太子爷头顶那个明显的发旋,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华夏兴听得脚步声,说了一句:“黄叔慢走。”
“嗯,你当心手指。”
华夏兴惊讶,抬头看向老黄。
走向门口的老黄的背影,与刚才老爸的风格有点像,都是背着手,低着头,似乎心中充满煎熬。
华夏兴不明白老黄怎么忽然收起了趾高气扬,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那句话算是合了难弄的老黄的心意。
他不知道,也想不出,就扔过一边,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
老黄这一打搅,他的心情平静许多。
丢弃杂念之后,手头工作便得加速。
十二点钟之前,他将大烤箱安装完毕。
华夏兴拍拍手站起来,手里扯着一枚插头。
拉向插座之前,他心里忽然有丝儿踯躅,会不会电流接通,大烤箱闪烁出耀眼的电弧?
他又蹲下身去,里里外外检查一通。
以往的工作都是大伙儿合作完成,如果他有疏忽的地方,总有他人正好是强项,他无需这么担心。
正因为而今事事独立完成,他才必须细致再细致,防患于未然。
电,通了。
即便是电子在导线里川流不息,大烤箱表现依然如故。
只有温控的液晶显示屏开始缓慢跳动数字。
初始加热,华夏兴不敢让炉壁骤然升温,他在边上干着急也没用,踱出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正好大车间中班的职工下班,其他工人见了华夏兴都笑笑,唯有老黄经过华夏兴身边,一改前几天双眼直盯到底的气势,而是瞥华夏兴一眼,似乎是看清夜色中傻兮兮站着的人是谁了,就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走开。
华夏兴还是礼貌地来一句,“黄叔,再见。”
老黄却是含含糊糊地说声“你也早点回家”,跳上自行车走了。
下班人流过后,整个红星厂完完全全地安静。
华夏兴在黑暗中琢磨,似乎老黄还真改变了一点儿对他的态度,似乎是善意了些,也似乎带着点儿沮丧。
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华夏兴还是不大清楚,就像他原先也一样不清楚老黄为什么忽然翻脸给他下马威。他对老黄这种内心九曲十八弯的人头痛得很,也没兴趣深入了解,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
箱温终于缓缓上升到华夏兴设定的第一个测试点,50摄氏度。
看到液晶板上面的数字停在50,而不再变动,华夏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成了。
但没完,他取出自己用熟的限值300摄氏度的温度计,伸进大烤箱观察孔取样。
两种测量数值对比,不断调节温控的温度显示值,使两者显示完全吻合。
这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微调,需要的是极致的耐心,需要一颗耐心与稳控调整的波段渐渐吻合,当然,也是因为华夏兴手头可以动用的资源实在太少。
然后,100摄氏度,150摄氏度,200摄氏度……随着温度的升高,箱体里面渐渐有暖光流动。
最后300摄氏度的显示数字依然一举吻合,说明烤箱计量调试彻底完成。
华夏兴大悦,总算,测试赶在他耐心用完之前结束。
他兴奋地跳将起来,过河拆桥,大脚一扫,做了他一夜宝座的木板箱呼啸而出,重重砸在污浊水泥墙上,四分五裂。
虽然脚趾头踢得隐痛,华夏兴依然无比开心,打扫完战场,以三步上篮之势飞跃而出,正好抓住车间门框,半空一个鲤鱼打挺,跃出门外,却是抓下一蓬陈年老尘,顿时灰头土脸。
此时的华夏兴真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跳跃欢笑,可是夜深人静,连门卫都已经熄灯睡觉,他没好意思深更半夜作夜枭状,可地球的另一边不还是白天吗?
他冲进办公室,一个国际长途打给女友。
可惜女友工作忙碌,几句对不起就挂了电话。
华夏兴心里怪失落的,一肚子兴奋无处发泄,就在老爸替他做的一张一号图纸大小的进度表上用德文密密麻麻写下一段:成功的测试,良好的开局,提前一天圆满完成首项任务,绝对高品质完成任务,以最少消耗完成任务,完美的……
可惜密密麻麻的自吹自擂仍无法浇灭华夏兴的兴奋,他开着车在空旷大街上蛇形。
此时,天际已经稍稍发白,有环卫工人推车出来打扫。
华夏兴大声向环卫工人道“早安,我很高兴”,被人环卫工人当醉鬼,冲他的车尾巴吐口水。
华夏兴看到,哈哈大笑,回以一个长长的口哨。
是的,他心知肩上的压力很重。但是再重,只要是可行,那么他一个堡垒一个堡垒地攻克,如同今天,所有准备工作就此完成,一个重担卸下。
等一觉睡醒,新的项目即将展开。不怕,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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