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姑姑犹豫挣扎,我遂默然跪地。几番静默,烛火幻灭照亮她笑容中倏然掺杂的苦涩,她徐徐道:“司药对你的惩罚是,日后寸步不离地跟随我一同问诊,要你安分守己。”
我愣了愣,不信司药的惩处简单至此,甚至不消受皮肉之苦。我一脸疑惑,然而裴姑姑的笑容愈发清苦,宛如只有一昼生命的夕颜,她一字一句重复道:“寸步不离的意思便是,以后你身边的老师只有我一人,你,再也不能见沈侍医了。”
我愕然,字字铭刻于心,反复咀嚼,好似她说着我听不懂的可笑语言。终于,我还是听懂了。更多的情绪宛如四月悲切啼血杜鹃,猝不及防地蔓延开来。
“是司药的意思?沈侍医知道了?”心中怀着最后的希望,我偷偷寄予他那片书笺,他可曾收到,若得君许,司药的意思无关轻重了,我疯狂地想着。
裴姑姑无意隐瞒:“是司药的意思,也是沈侍医,自己提出来的。”
他也恨我了?或者他在恨自己的轻率,轻信无知的少女,损了他的声名,赔上家人担心。沈司药定是用一张贵重隐秘的方笺,沈氏一族守护多年不肯予人的秘方,才换来沈未病的平安。医药世家,素来将秘制方笺看得比自身性命还重。若不是我,以沈家谨慎处事作风,断然不会落人把柄。
裴姑姑只悲戚地从旁望着我,她仿佛被我惊吓住了。我瞪大双眼,虚空飘渺地站起来,裸足迈步于沁凉的地砖上。平日我是极怕冷的,而今日深秋寒彻骨髓的冰冷,竟毫无察觉,或是因为我的身体已经比深秋寒夜还要冷上几分。
我盲目地要抓取床榻上的丝绵被衾,希冀些许温暖。冲撞了放置茶盅的矮几,那漆盘连通白瓷茶盏都一并跌在地上,整个人也倾倒在地上。
一地白瓷碎片,仿佛被风雨蚕食的樱花落英。
依稀忆起初进内药局,万事生疏,那日他在樱花树下侧首对我微笑,恰巧错过樱花花季,我懊恼不已,他安慰我,可等来年,与我一同赏樱。
记忆与现实交叠,精神恍惚,我伸手想要抓住虚幻的影子。顿时碎瓷划破掌心,留下纤长的印记,血液喷薄而出,半个手掌染上殷红的色彩,好似裹了一层暗纹织锦红绸,在手中宛转流动,我莫名地笑了,笑得眼泪都淌下了。
裴姑姑跪伏在地,探手将我环入怀中,好像我过去在爹爹怀里撒娇的姿势,我自幼丧母,如果娘亲一直活着,我想她抱着我,或许是此刻裴姑姑抱我的感觉,再多的困苦烦扰,躺在她怀里痛哭,痛苦也就有人分担了。
裴姑姑搂住我,动作轻柔地拢拢我杂乱干枯的长发,轻轻道:“即使以后你在内药局见到,也只能是路人了,否则只徒增伤感难堪罢了。”
夜色沉寂至最萧瑟时分,窗外又零落地下起雨,雨声潺潺,宛如我流不尽的泪。
入冬后天气愈加寒冷,人也疏懒起来,内药局的药女、女史们常避人耳目,聚在屋里烤火取暖聊天,直到司药出现才作鸟兽散。
她们躲着司药,而我更加辛苦,因着害怕见人,小心地躲开所有人。没人主动来打听张望,只有乔希主动来见过我一回,她是跟着沈司药的药女,我根本不必瞒她,我最怕她提及那事,即使她只想好心安慰我。
幸而乔希只是来送我一盒药霜,药霜称作融雪霜。南人初到北地多是受不得北方的冷,她照着书上的药方,混合若干味中药熬制而成,可防冻疮。我旋开盒盖,只闻出桂枝、花椒、麻黄等几味药。她还信誓旦旦与我说,她涂了药霜,从来没有再生过冻疮。我被她那信誓旦旦时可爱的样子逗乐,然而我大笑出声时,微笑的她还是不慎漏出了点滴悲悯,令我的笑索然无味。
我每日最早出门,最晚归来,但并非跟随裴姑姑诊病。司药所言寸步不离,裴姑姑并未照办,反而予我自由,任我看书消磨时光,我心下感激不已。先前我以为她厌烦我这样根基薄弱的药女,才不理不睬,此时我才真心感知她待我极好,万事淡然是她的习惯罢了。
本想晚上回来替她抄录药方,人却变得迟钝了,总是抄错药名。不是将白蔹抄成白芷,就是将蚕写成蚕豆,再写下去只怕会害人性命,我识趣地放弃了。
接着混沌地度过年关,正月里的活动都不曾参与,整日呆在房里作画翻书,本还想着练习生疏的琵琶,但难以启齿央求裴姑姑替我寻来琵琶,只好作罢。除夕只听见外头爆竹哔哔啵啵响了很久,就想着又过了一年,甚至没有守岁的兴致,就含混地睡下了。
宫内风言风语并无我想得那么厉害,至少没有触及宫廷藏书楼――天禄阁里,天禄阁宫女阿苑并不知道我缠上的是非。
正月中旬又下一场大雪,雪后初霁的清晨,天气疏朗,阳光射地,耀眼如一地碎银,天禄阁门庭冷清,雪地上唯有一排稀疏脚印,推门而入,只见阿苑一人陷在书堆里,一边擤着鼻涕抬头哀怨地望我,一边手指身后一排排黄花梨书架,向我抱怨道:“上头心血来潮,说是要理理天禄阁的藏书,赶着三月里就要,可怜这么多书累得跟小山似的,人手又少,你说说看这怎么理得清楚,我都好些日子没睡好了。”
阿苑面色泛黄,口唇微微发紫,眼圈发黑,黄为脾虚湿蕴之征象,她必定疲劳伤到脏器,我心中暗叫不好,欲劝她休息,可巧阿苑立起欲要取下右侧的书,不意竟直愣愣地扑到在地。
我赶忙过去,摸她额头尚有几分湿热,疲劳加上着凉,只怕要病上一阵子了,我好不容易将她拖到内药局,陈典药替她诊脉时,阿苑迷糊中抓住我的手,口中还念念不忘未曾理清的藏书,我轻叹一口气,将她手放回棉被上,重又返回天禄阁,完成她的工作。
天禄阁的书果然多年不曾清理,不少书籍蒙尘足有寸许,更有书已被虫子蛀得页数残缺不全。我先前打算按经史子集大类分开,再细细分目,如今看来都是不切实际,还是应先挑出未曾腐坏的书。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奋力拍去书上积压的灰尘,我被灰呛得不行,但还是颇有收获。我竟还从一堆书里翻出十来册木简,用小篆书写而成的《列子》。书简颜色暗哑,仿佛有些年份,推测是秦汉时期流传下的典籍了,且秦汉时大多使用竹简,木制书简更加少见。我惊诧不已,宫外千金难求的汉简,在宫里竟跟废弃物品一般随意堆置,实在浪费。
大约理清五个书架,我望着满眼的书,就觉得太阳穴微微发痛,勉强定心翻阅分类,我自以为阅读书籍并不算少,但其中居然还有不少我连名字都未听说过的书,我只好下功夫浏览陌生书籍大致内容,再作分类。
我看得入迷,都不曾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恍惚间只感到一束光辉映入房间。我才略略抬头,模糊地只见一人逆光而立,雪地反射的光华环绕在他衣衫之上,光华可夺日月,令人望而生畏。
他抬脚进门,光华散去,面庞依旧藏于阴翳中,我只得从那身形判断那是位公子。我顿时慌乱起来,在内廷遇见男子并不是幸事,我不期待与皇上这样或那样的奇遇。
然而眼下又无路可退,我手不自觉的捏紧笔管,待他开口问道:“这儿只你一个人吗?”
我紧张不已,摇摇头,复而又点点头,舌头也打结了,慌张问道:“你,你有事吗?”
他似乎觉得我紧张的神情异常可笑,竟露出轻松的笑意,道:“姑娘不用紧张,在下只是弘文馆的史官,来这里查阅些前朝资料而已。”
史官而已?史官,齐韶!我立即辨认出来人,而他亦是向我走来,窗棂投下的浅浅光晕重新笼在他身上。藏身快雪楼之日,身如芒刺在背,对齐韶仅存模糊印象,今日才认真上下打量他。
一身交襟茶色常服棉袍,袖袂上并不见绣纹点缀,朴素无华,细观他皂靴上尚沾有星星泥点,然而简单的装束难掩优雅气质,眉宇间纠缠书生的清傲狂疏,那双眼眸深不见底,宛如盛夏夜的昙花,神秘幽然。史官之笔从来都为君王敬畏,他倨傲的气质不足为怪。
不同于我的惊讶,他见到我却并无诧异,只是浅笑道:“苏药女可真是无处不在。”
他与我调侃时,内侍闪现在门外,我暗自揣度史官出现在内廷的原因。只见那内侍眼神在我身上稍作停留,遂微微欠身行礼,道:“先生可在天禄阁细细研读,但千万注意时间,莫让杂家难堪。”
齐韶不慌不忙转身向内监还礼,肃然道:“内侍大人可在门外等候,在下阅完书籍,即会离开。”
内侍撇他一眼,似是懒得与他说话,返身便把门关上了,我注意到那内侍只穿着绿色深衣,中等偏下品阶,派个小黄门来监视查阅资料的史官,也算合情理。
内侍走后,我与他互相颔首算作见礼,门外立着小黄门,颇为默契地不谈丹青,稍稍寒暄几句,二人便各自忙碌了。齐韶走到书库里去寻找想要的书。我低头继续抄写书目,大概过了半刻时光,他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道:“苏药女晓得那本《圣朝遗录》放在哪儿吗?”
《圣朝遗录》是文端皇后当年下令编写的书籍,书中收录许多文端皇后阅读史书的心得,多有品评历代君主得失的词句,以为后世警戒。平心而论,确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但顾及文端皇后一介女流的身份,士大夫对于此书并不重视,且不愿传阅,所以此书逐渐散佚,我也是前些日子偶然翻到,读后更佩服文端皇后眼界,不愧为当年斡旋天下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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