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甩甩头,低头笑了笑,哪有这么快,陛下宠幸过这么多妃嫔,都没动静。我陪伴他身边不过五六个月,且不提旁人,就算沐安侍奉的时日也比我长,一定是我胡思乱想了。要是刚才太妃召来侍医,查不出喜脉,才真是贻笑大方了。
我俯下腰,借琳湖的水洗涤手帕,凝视自己水中的倒影,因饮酒而红润的肌肤,泛出淡淡的粉色,哪像孕妇害喜时的苍白倦容。
蹲下的时间长了,猛然站立,头晕目眩,身子不禁摇摆起来,我胡乱地要抓挠,却找不到倚靠的树,脚底一滑,眼看就要落进湖里。
忽然一人揽住了我,道:“秋天的水也凉的很!妹妹为何要投水呢?”低沉的声音吹拂在我耳边,恍如那日夏夜,月色下的凌霄花攀满花架,遍地盛开,藏在暗中的鬼魅。
“你……”我惊慌地张了张口,对上那人的眼睛,却难以继续言语。
就是那双眼。不同于陛下的深邃,油然而生令人拜服的气势,景王也生得一双难以令人直视的眼,却是害怕被他勾去魂魄。加之此刻他行事轻浮,愈加没了庄重。
我用指甲狠狠地掐住自己,迅速收敛心神,推开他,跳开三步,才敛衽为礼道:“妾谢过景王殿下。”
忧虑景王会忆起暗夜往事,我毕竟以钗子伤他,那样深的力道,只怕他手上会落下伤痕。孰料他却轻笑,道:“初次见面,你就这样怕我吗?”
初次见面!他是忘了我,还是故作不识,为二人徒增尴尬。我猜不准他的用意,遂抚着衣裙上的褶子,道:“殿下怎么不待在临湖殿,跑到此处吹风来了?”
“你不也没回去歇息,”他挑眉斜我一眼,轻浮一笑,道,“该不是特意在此处等我,有话要跟我说?”
明明是我问他,却被他反将一军,我都恨不得打自己嘴巴了。想起那夜还平白被他占去便宜,愈加厌嫌,却又忍着,垂眉淡然道:“巧合罢了,殿下多心了。”
“巧合,这世间的巧合还真多了,”他走近一步,我清晰地瞧见他手背的伤痕,他似是故意示于我看,道,“寿宁及笄那夜,我在宜秋苑被宫女伤了左手,事后又寻不到那可恶的女人,细看起来,她还与苏顺仪还有几分相像,苏顺仪莫不是在宫里还有个妹妹。”
他先轻薄与我,居然还敢去寻我,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貌。我讪笑道:“殿下必是看错了,那日妾一直侍奉于正殿,当日在座都瞧见了,长公主也与殿下说过,妾没有妹妹。”
“或是看错了,”景王逆光而立,笑得悠长,如血莲绽开瞬间迷乱人心,道,“但有一点我绝没看错,绝色美人我素来过目不忘,寿宁弹琵琶时,记得满座之人并无你的身影,你,还是撒谎了。”
我怕景王将事端引上琵琶一事,信口胡诌道:“妾貌如秋草,并无明贞夫人之容,加诸隐在暗处,殿下必是略过了。”
我提及明贞夫人,景王目色一凝,但只是一瞬。极快恢复那种轻佻神态,他从袖中取出一支棠梨金钗,在光下示于我瞧,“不过那宫女逃跑时也落下一支钗子。”
“殿下是想凭着金钗去找?”宫内等级严苛,凭借金钗寻人虽麻烦,但并非不可行。我急忙问道,话一出口,才觉察到他眼中放大的笑意,补上一句,“宫内盛传景王殿下待人宽仁,如今何苦劳师动众去为难一个宫女,不如将钗子扔了,两相了解的好。”
景王在宫女之间的口碑甚好,思春的宫女们大都借机会亲近他,然而景王虽有许多宠姬,但从未听说他对宫女有轻薄行为,宫女都道他俊美温柔,谦谦如君子。若不是那夜亲眼所见,我就信了。然而景王在我眼前出现,都是轻薄形象,他似乎也无意改变这种情形。
“我并不会追究,”景王若有若无的理了理左手的衣袂,仿佛在强调那抹暗色伤疤,道,“但那钗子我还是留着,头一次有女人朝我刺下钗子,我得留个纪念才好。”
我挤出几丝干燥的笑声,遂借口头痛,抢先退下,我行走在碎石小径上,还能感受到景王射来的目光,,他还是认出来了,但与我一样佯装不知。
果然是说嘴打嘴,我果然头痛起来。回到兰若堂,碧茹侍奉我脱下礼服,换上鹅黄色银丝暗花常服,饮绿端上新做的枸杞炖鸡汤,我却还是毫无胃口,才让她端回去,饮绿又撅嘴抱怨炖汤不易,我勉力舀了两三勺。
傍晚时分,我安然靠在丝绒软榻上,让碧茹帮我轻揉太阳穴,采蓝便匆匆来报,陛下驾临。还不待她说完后半句话,陛下就一言不发地踏入殿里。
我才用眼神询问江川出了何事,陛下便挥袖遣散了殿内的侍婢们。我除却陛下满腹怒气,一无所知,甚至不知如何劝起,自己也疲倦不堪,只好陪他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前些日子你画的那张白鹭呢?”陛下无力的声音却勾起了我的精神,薛墨脂终究还是拿出了画儿,果然在宴会上出风头,才是薛墨脂的性格。
“陛下与臣妾一起完成,臣妾不敢怠慢,亲自收起来了,旁的人都没动过,”我对他笑道,探手打开直棱橱摸索一番,讶异道,“怎么没了,臣妾明明放在这儿的,怎么没了?”
“不用翻了,已被人偷走了。”
“是谁?”我惊愕得反问道。
“你先别急,”见我不信任的表情,陛下追问道,“仔细想想,除了你身边的宫女内侍,还有没有别人来过?”
“别的人吗?”我屈肘抵住下颚,思索道,“这些日子身子困倦,来人我大都挡了回去,只有宁姐姐来过,寿宁长公主来过,她们是绝不可能的,对了,还有行云堂的一个宫女,名叫叶景春,我做药女时,就与她相熟,常去问她讨要笔墨,她也是绝不可能的。”
“就是这个宫女,她从你这儿偷走画卷,交给了薛氏,”陛下冷冷道,“而薛墨脂就堂而皇之当做是自己的,宴会上展示给众人。”
良久的沉默,我低头不语,陛下一字一顿缓缓道:“你太轻信旁人了。”
我毕竟在说谎,难免心虚,避而问道:“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押在暴室,这二人都不能活了。”他眼中散着寒冷的光芒,如冬夜凛凛朔风,他应当是恨极了欺骗他的人。
我本盘算着只想借春儿唱一出苦肉计收场,而薛氏毕竟是与陛下同床共枕过的女子,他念着情意,且不过就是几张画儿,至多被逐到冷宫谢芳殿,我根本不想取走二人性命。孰料陛下毫不留情,他的处置令我不寒而栗。
我敛起裙裾,下拜替二人求情道:“臣妾还请陛下留下二人性命。”
陛下睨了我一眼,道:“别人窃画,你不恨吗?”
“恨虽恨,但不至引出人命,”我质问道,“请问陛下定的罪名。”
“薛氏身边的宫女很快就招了,薛氏根本不会画画,都是行云堂一个画员替她作的,偷你画卷的宫女也是此人身边的,当然画员也是死罪,被关在行云堂了。薛氏变本加厉,偷到你这儿来了,朕才识破她,她犯了欺君之罪,当然,该杀。”重重咬出来的“杀”字上透着憎恨。
“诚然如此,为保全陛下英明,陛下只能定薛墨脂窃走臣妾画幅的罪名,旁的罪名有损陛下威信,毕竟薛氏已侍奉陛下整整一年了,她在宫内的人缘并不好。”
我偷偷觑着陛下,他似在思索,我鼓足勇气,小心道:“而如今落在众人眼里的只有薛氏妒忌,窃走臣妾画幅的罪名,另外都是宫女间的流言,毫无凭据。陛下重判,无端又牵连进一个画员,惹人联想。退一步看,那画员或许也是受害者,被宫女偷去卷轴,毫不知情。”
“那你以为呢?”他语调中隐约让步,我顺手推周道:“在台面上只有一个窃画的罪名,不如以此判处薛氏与那宫女杖刑,画员就免了,只判个看管不严,降他一级便罢了。”
陛下沉思片刻,将我扶起来,道:“不说那事儿了,可馨你上午吐得厉害,现在可好点?还是选召个侍医来瞧瞧的好。”
“臣妾没事的。”
“不会是……”他笑容暧昧,许久不曾见到,我忽而莫名脸红了。
侧身按住他的唇,早料到他的猜想,却不许他说出来。我瞥见殿外暮色如许,残阳沥血,轻轻推他,道:“天晚了,陛下该去用膳了。”
“就在这儿用吧。”陛下遂唤来江川,江川指挥宫女布菜,我与他一同用餐并不自在,好不容易结束了,我双手浸入铜盆浣洗,侧脸好心提醒道:“陛下不要赖在我这儿了,该回贞观殿了。”
陛下点点头,放下了漱口茶,不待问我,就拉着我一起走出兰若堂。我瞬时错愕,迅速反应过来,他默许了今夜由我侍寝。
顾虑我的位分尚且低微不能乘辇,他遂弃下步辇,二人一起散步去了贞观殿。
夜不能寐,我逐渐习惯于在贞观殿的夜晚不眠,数着水漏滴下的水滴次数,恍惚入睡。
深秋时分,天空阴霾,风敲打梨叶仿佛女子幽怨哀泣。我体质偏寒,更加怕冷,早早地裹上兔毛围脖,又披上了湖绿色掐金丝披风,徒步至玉宜轩,宁姐姐却不在,只余棹雪一人在殿内梳理毛线,她见我请安道:“主子去了太极殿祈福,还没回来,苏顺仪不如在殿里稍等片刻,奴婢去沏茶。”
棹雪奉上茶,乖顺地垂首立在一旁,我随意问道:“顺仪前些日子病了吗?怎么重阳宴会上也不见她人影。”
她眉毛一挑,仿佛在努力平复情绪,道:“主子禁不住风,心思又重,换季时总要病上几日,苏顺仪挂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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