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都不怪姑姑,”我握紧她的手,道,“姑姑在身边,我很安心。”
回到兰若堂千绫居,宫女伺候我换了身常服,卸了钗环,只用碧玉簪挽成平髻,熹嫔在书架前站着,手中卷着本书,见我笑道:“你的气色瞧着很好。”
看来今日抹上胭脂是正确的选择,我笑而不语,令宫女奉茶,熹嫔就近在烟罗软榻袅袅坐下,道:“不怕你笑话,我起得早,还没吃什么东西,听说兰若堂私膳房的点心做得不错,我能否一尝?”
“是我疏忽,让挽月姐久等了,”我唤宫女端上茶食,笑言道,“挽月姐不嫌弃,下回我亲自动手做几款点心让你尝尝,算是今天让令挽月姐等候的赔礼。”
“我也才等了半个时辰,你房里书多,我随便拿了本,也挺好打发时间的。”
我接过宫女奉上的红枣银耳汤,问道:“挽月姐也喜欢看书?闲暇时多看些什么?”
“每天照顾新城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琢磨书,”熹嫔摆手笑道,“我就是随便翻翻,新城老缠着我给她讲故事,我被逼得只好去看《山海经》、《太平御览》之类的书,你这儿的书我之前都没留意过,今天看着也觉得挺有意思。”
熹嫔为人亲和,碍于她与陆昭容那层关系,对她说不出十分欢喜,一直客套而疏远,但她提及新城缠她讲故事,我不免轻笑出声,又舀了舀银耳,道:“是什么书?姐姐觉得有意思?”
“说出来你或是要笑话我见识浅,”熹嫔掩袖抿唇笑道,“是陈寿的《三国志》。一直觉得史书枯燥,我碰都不碰,哪儿像你,摆满一柜子,像是在做学问的女先生。”
“史书也可以当故事读,正史枯燥些,若拿来消遣,还是野史好,有趣的话本不少是野史虚化编排出来的,我这儿还有《宋稗类抄》,姐姐可以拿去看看。”
“我又不是要做学问,看这些做什么,”熹嫔摆摆手道,“野史虽有趣,但相较正史更残忍,我才翻到三国志里的任城王传,记载任城王曹彰府中暴毙而亡,不过在《世说新语》中,魏文帝下毒谋害其兄长曹彰那段,才更令人悚然。”
“那虽是野史,但魏文帝与其兄弟没什么情谊,更有七步诗载入正史,其中宫郭后比他更残忍,”我苦笑道,“原配甄后被郭氏谗言构陷赐死,《魏书》载,出殡时,郭后令其以发覆面,口塞糟糠,对个过世之人,她且不能手下留情。”
熹嫔搁下点心,道:“史书所载,什么手足相残、君臣猜忌、后妃争斗,看得人心冷。”
忆及那尚锁在暗格中的曼陀罗毒药,我冷笑道:“今世之事,不过是历史的再次重演而已,未尝不令人心寒,故曰以史为鉴,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熹嫔打断我的话,道:“妹妹失言了,今世海内升平,皇室可谓忠孝礼仪之表,陛下与景王兄弟和睦,后廷安宁无虞。世间不再有煮豆燃萁的魏文帝,也不会有助纣为虐的郭后。我只当妹妹这话没说过。”
若皇室为忠孝礼仪之表,怎会有外戚乱政的钱氏之乱,陛下登基后,且不提柳氏为首的世家势力做大,陛下与景王之间未必毫无猜疑,若是无疑,当初边防告急,今上就不会宁愿派柳氏之人驻守,却不选择更为亲近的五弟景王。
故而我无心之言过于敏感,熹嫔所言句句在理,我遂岔开话去,指了指一旁的红枣银耳,问道:“挽月姐不吃红枣?”
“我没有忌口,不过看了方才的内容,有点恶心,”熹嫔遣侍立在旁的碧茹将残存若干红枣的银耳汤端下去,内室唯留我与她二人,深深注视我,道,“魏文帝即是将毒以针注入红枣心中,做好记号,然后与任城王曹彰分食,己身无虞,而曹彰身故,多么狠毒的法子,谁会用银针插入红枣内试毒?”
脑中刹那电光火石,可以躲过银针试读的下毒方法,如果红枣换成我夏秋一直在食用的枸杞,将微量毒药注入其中,宫女只会在茶汤中以银针试毒,而绝不会将针戳入一枚枚微小的枸杞子里。
终于明晓这一切,以史为鉴,当真不错,对方的聪敏老辣,真让我自愧不如。
熹嫔为何会知道?除非幕后是陆昭容,可熹嫔又为何要费尽心机地提醒我?不怕违逆她主子的意思?
回视我犹疑的目光,熹嫔惨然笑道:“我也是个母亲,明白你的痛楚,她这样做,我受不得良心的谴责,只当在赎罪了。”她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粉色的胭脂纷纷坠下,显出我面庞上苍白的底色。
如今能够信任依赖的唯有裴姑姑了,我令她去膳房巡查,的确一粒枸杞子都无法寻到,问题的确就在其中。
下午令人将矮桌挪到窗边,铺上锦垫,在香炉中焚上一支驱寒香,裴姑姑从内药局要来枸杞子,我端然跪坐于矮桌前,煮上沸水,泡一壶枸杞菊花凉茶,驱退旁人,只唤来饮绿。
“娘娘找我什么事?”她向我行礼,笑容依旧,我却无端心痛。
我微微躬身道:“我病了许多日子,你受累,今天我亲手煮茶,以为谢礼。”
“娘娘无须客气,照顾主子本来就是奴婢的本分,”饮绿稳不好意思地摸摸脑勺,道,“何况碧茹、采蓝二位姐姐更加劳心。”
“她们我自然也是要赏的,”若是以前见到饮绿扭捏的情态,我定会调笑她,今日却异常痛心,勉力维持笑颜道,“之前让你负责兰若堂的茶点,熹嫔才在我面前夸过那些茶点一番,可见你也用心了。”
面对我的暗示,她并不紧张,害羞道:“主子这么一夸,我真要不好意思了。”
我将一碗枸杞菊花茶递到她手中,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她才一瞧,讶然道:“呀,怎么兰若堂还有枸杞子,不是被碧茹姐姐全扔光了吗?”
碧茹!心中忐忑万分,我依旧不紧不慢地追问道:“膳房不是交给了你负责,碧茹常过去帮你忙吗?”
饮绿垂首甩着衣带,惭愧道,“奴婢爱玩,主子也晓得。奴婢说一句实情,主子不要生气,奴婢又缺经验,顾不过来,碧茹姐姐才主动过来帮我。其实膳房一直是碧茹姐姐在替我看着。”
我脸色一沉,饮绿以为我生气了,她道:“我知道我懒,娘娘要骂我就骂吧,要打我也行,就是不要打脸。”她躬身如虾子蹲在地上,双手牢牢抱住头。
换做平日,我定要大笑一场,末了添上一句,小妮子这么爱美,今天却连笑的心情都没了,我无力挥袖道:“你让碧茹过来。”
“奴婢的错,主子罚我就好,不要牵连碧茹姐姐,”饮绿跪求道,“碧茹姐姐也不容易,她在浣衣局还有个哑女姐姐青竹,如今她日子好过点,青竹全靠她照应。”
饮绿哭得伤心,我没耐心应付她,遂让裴姑姑将她领出去,令采蓝替我喊来了碧茹。
十之六七已确认是碧茹,但我需要听她亲口告诉我真相,给我一个她背叛我的理由。
她欠身行礼,她身姿略显丰腴,新裁制的浅黄色宫装端庄得体,我掩住恨意,笑道:“你才升了尚宫局的从七品典簿,辅助司籍,掌名录计度,是个好差事,我还没恭贺你。”
她微笑着辞谢,起身扫了眼矮桌,上头且摆着饮绿喝过的那只茶碗,浅褐色的茶汤上漂浮着朱红色的枸杞子,她刹那失神,但迅速恢复平日的沉静,道:“天还没转暖,娘娘又才小产,不宜服食寒凉之物,请容奴婢拿下去倒了。”
“我不喝,”我将枸杞菊花茶递给她,剜视她,淡然道,“你喝!”
霎时她的笑容凝固,祈求般的望着我,面色苍白如纸,我再次重复道:“你喝!”语气中不容她拒绝的权威,碧茹眸中难以掩饰的惊慌,却不得不伸手接过。
她手抖得厉害,半碗凉茶都被倾洒在厚绒福寿同春地毯上,终于她最后的伪装破碎,茶碗咕噜噜地滚落在地毯上,碧茹也跌倒在地,嘤嘤伏地哭泣。
“不是的,都不是”碧茹哽咽道,“是姐姐,颐嫔拿姐姐青竹来要挟,奴婢没有办法,那是唯一至亲的姐姐,我没有选择!”
幕后居然是颐嫔,然而以颐嫔的那点胆子、聪明,怎能做出这件事,必是陆昭容受指使无疑了。
“奴婢也求过主子的,让主子再添几个宫女,那就能将姐姐带出浣衣局那鬼地方,可是主子每次都说人手够了,”碧茹倏然抬首,泪颜朦胧,道,“见奴婢迟迟不肯答应,颐嫔就将姐姐扣在承曦堂,她是在拿我姐姐的命来要挟!”
恍惚才忆起碧茹数次吞吞吐吐地让我添派人手,我喜欢清静,才驳回她的念头,我又如何猜到一念之差,会害了我,我质问道:“当初你为什么不直言!”
“主子会帮吗?”碧茹苦笑摇头,道,“奴婢说了,主子明哲保身,更不会出手襄助的。”
碧茹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品行,身为宠姬,处于风口浪尖,我绝不会与颐嫔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哑女而结怨。
“就算我不知情而错过救你姐姐的时机,但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如何下得去这样狠的手,”我掐住碧茹的下颚,哀哀问道,“我已情愿自伤身体针灸催产,还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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