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言轻叹道:“我一直没有逼你做过什么,将来也不会,你不用怕。”
我凝滞了抚摸他脸颊的那只手,笑意如藤蔓悄然伸出,一年时光,我的那些恐惧并未成为现实,或许正如裴姑姑所言,错在我,我从来没有试着去爱他,而他或许已等得疲倦了。
“子韶,子韶……”我在嘴边一遍遍地念着这个名字,妩媚地笑着,那一刻颠倒众生的笑容,轻声道,“韶郎,我可以这样唤你吗?”喝醉了酒,潜在的意识被唤醒,我如同在梦境之中,身边事物隔着轻薄水雾,我眯起双眼辨认他的模样,用心记住。
鲜少见他有失神的瞬间,那一刻他平日惯常的幽深眼眸忽然清浅,溢满温柔,将我搂在怀中,二人发丝纠缠在一起,而他仿佛要揉碎我的骨骼,疼痛而清醒的瞬间我却是笑着的。
忽而感觉发髻上的松动,手附上发间,掌心是一根金镶玉蝴蝶发簪,赤金簪体上细密地刻有祝祷的梵文,浅紫色蓝田玉雕成镂空蝴蝶,金丝紧紧地缠绕蝴蝶翅膀,光漏过那蝴蝶,投下细碎阴翳。
我探寻地看向他,他温然笑道:“你说过,梨花开的时候就是你的生辰。”
刹那间我生出落泪的冲动了,紧紧攥住那发簪,簪子上的梵文仿佛烙印在心中。他也细心惦记着我,并不输于沈未病待我的好,只是我一直不愿正视罢了。
我混沌地做了个梦,那是许久不曾做过的梦了,我依旧在那儿等待一个人。
梦中的雨水如女子眼泪绵延不绝,细腻如针,我却没有打伞,只是站着淋雨。一窈窕女子在不远处,她立于屋檐之下,却撑着伞。她背对着我,不消说,我也认得那是颜蘅,与我在冬夜梦魇中纠缠许久的颜蘅。
我不自觉地向她走去,冥冥中只想看清她的容颜,才走出一步。瞬间却被人握住了右手,落在身上的雨水也骤然停了,抬头是一色的纯净伞面,视线顺着紫竹伞骨转去,是他,忽然泪如雨下,梦境的结束原来是他。
睁开眼,却是躺在漫着龙涎香衣衫的怀中,陛下正捉着我的手,小心的推搡着我,道:“怎么好好睡着都哭了,是又做噩梦了?”陛下是一身墨绿苏绣暗花常服,白玉大簪束冠,身上还弥漫酒香。
“那应该不算噩梦,”我摸了摸脸颊,脸上残留干涸的眼泪痕迹,我胡乱抹了抹,瞧了眼晦暗天色,道,“臣妾去了天禄阁的,怎么还在兰若堂!陛下怎么也在这儿。”
他浅浅一笑,替我掖被子道:“你喝醉了,我将你送回来了。”
我挣扎着要从床上扑腾下来,却因醉酒而头痛欲裂,寸步难行,我无奈倒回床上,道:“陛下怎么不拦着,就任臣妾喝下去了,臣妾的酒量很浅,”我小心地捕捉他眼中闪过莫名情绪,试探道,“臣妾醉酒后,没说什么吧?”
“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摇头佯装气恼道,“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曾经偷偷与哥哥一起尝过父亲的梨花酿,那时好像也做出了奇怪的举动。之后就不曾碰酒,原以为年长些,酒量会好,谁知依旧是三杯辄醉。可以想见天禄阁的尴尬场景,还被他看了去,我掩袖道:“臣妾不要听,大概是什么怪异的事情,陛下也还是忘记的好。”
“没什么怪异的,其实你喝醉酒的样子很可爱。”他说话间将我的手置于发间的一根发钗上,我摸索了片刻,即刻取下来,躺在掌心的是一根似曾相识的蝴蝶簪。
恍惚间忆起混乱的梦境,我恣意地倒在他怀中,肆意地撩拨,说出隐匿得太深连我自己都要忽视的思念,还有一直徘徊难以出口的称呼“韶郎”。
我以为只是个梦,却是梦境与现实迷乱的交接,簪子上的梵文再次印在手中,留下深浅痕迹。
我信自己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慕之心,醉酒解开被理智压抑埋藏的心绪,我不得不承认,我至少有那么一点动心了。
我抬首视他,他完全卸下防备,平静如静水深流,缓缓将我拥入怀中,下颚抵住我的额发,轻声道:“可馨……”
我并无法永远逃避我的心念,或许如那梦一般,他才是梦的终结,而非我一直死守不放的沈未病,我抵在他怀中,回应道:“韶郎。”
上官婕妤关不得她一生一世,沐安终究要自己从阴翳中走出。而遗忘未必是那样容易的一件事。
玉宜轩外的榴花叶落殆尽,才吐出些许新芽,隐在横生的细密枝干中,庭院内无人,我推开门,室内昏暗,不曾点烛,亦未用熏香,透着微微潮气,沐安正在窗前借着并不亮堂的光鲜做女红。
虽是禁足于玉宜轩内,她见了我却没有与我抱头痛哭自己的委屈,或是痛斥上官婕妤的蛮横。她未有惊喜埋怨的波澜起伏,仿佛在等待我的到来,她没有唤侍女,而是放下女红,为我倒了杯茶,微笑递到我手中,继而依旧继续埋首女红。
容颜清减,却更添?丽,她的侧影如仕女图一般精致婉约,一颦一笑都是大家闺秀风范,多年的淑女教养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烙印,说不得不好,却也说不上美妙。
我冷落她许久,她却并未怪罪,倒令我心怀愧意,不知从何启齿。我抿了口茶,道:“是雪水云绿,记得宁姐姐爱喝茉莉香片,莫不是改成了与我相同的喜好。”
沐安放下飞针走线,笑道:“我许久之前就不爱茉莉香片了,日常饮的都换成了雪水云绿,清冽甘甜。”
心念一动,我手腕微转,浅绿色的茶水轻漾,道,“说来也怪,爹爹爱喝雪水云绿,家里的茶罐里只备了雪水云绿一种,上门拜访的客人常嫌弃这茶清淡,幸而哥哥与我都随着他的喜好,哥哥也觉得雪水云绿好。”
“苏先生还是这个习惯?”沐安微笑着,“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也觉得淡如溪水,不比茉莉香片气息浓烈,如今却觉得恬淡而意味悠长,清淡雅致。”
沐安淡淡地将我的话挡回去,二人沉默片刻,我放下兜圈子的念想,索性开门见山,道:“宁姐姐不要再去太极殿了。”
她被我莫名其妙的言语惊吓到,针扎到了手指,沐安皱眉轻唤出声,她吮了吮手指,却对我微笑,没有怨恨语气,道:“婕妤请旨把我带回来前,说过跟你一样的话。”
“上官婕妤跟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很好,你们太过担心了,”沐安抬首顺眼望着抽芽的榴花,道,“毕竟马上就要四月了,我不会在太极殿待太久的。”四月乃是会试之期,宁姐姐还是为了哥哥。
“哥哥也不会希望你这样的,身体要熬不住的。”
“他会知道吗?”沐安自语,抚着绣帕上的并蒂莲,“不会的,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宁姐姐的话语,令我无端回忆起自己躺在雪地中的绝望心情,不论做什么那人都不想知道,也不会知道,无望的爱情。
天禄阁醉酒之后,终于明晓自己的心可以放下,回首过去的日子,日日焚心的煎熬,我至沐安身边,俯身枕在她的肩上,劝道:“姐姐为什么要这样执着,圣上也很好,姐姐为什么不试着放下回忆。”既然错过了,就不能继续执着,否则便是此生的劫难。
“宫里的女子只能选择陛下一人,但是有你在他身边就够了,”宁姐姐拉着我一起坐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释然笑道,“在太极殿祈祷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为妃子,与他此生无缘,我不会强求什么,我也不会去争宠,如成贵嫔那样,做好妃子的本分即可。”
她说得越是平静,她爱的折磨或许越深,我鼻子一酸,道:“太苦了。”
“不会苦的,我有三年的记忆,够了,”宁姐姐笑得不见难堪的苦涩,幸福如新嫁娘谈论自己的夫君,道,“若是我的祈福应验,他高中三甲,或许在宫内的鹿鸣宴上还能远远地看他一眼,不是很好吗?”
她只是为了如此单纯的希冀,而愿折寿十年,我忽然觉得以前的自己十分渺小,为他不爱而怨恨,我以为,爱到最后,连最初的回忆都侵染苦涩,不如不爱了。
而沐安的回忆却非苦涩,成了支撑她的信念,我仿佛自问道:“记忆能熬过一辈子吗?”
“应该可以的,”沐安手指轻轻滑过那幅绣品,声音轻柔如蝴蝶振翅,道,“如果不行,还有你,看着你幸福,我就觉得很好,不会太寂寞。”
曾伏在我怀中哭泣寂寞的沐安,仿佛是旧日空影,太极殿或许真的洗去她的怨怼,但她的洒脱却更令我怜悯,我扯住她的袖子,局促不安道:“姐姐会有孩子的,不会寂寞的。”
“万事随缘,上天不肯赐我,我也不会怨,”沐安笑得恬淡,她替我悉心重结好松散的衣带,道,“你与我不同,你会有许多孩子,那时相士就说你额头生的高,是极有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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