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院子里为花草浇水的他。握着水管微仰着头,金色阳光附着全身,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喷薄的水珠带着彩虹般的色泽,于半空伞状绽放,而整个画面上唯一的那抹黯淡,便是他脚下的影子,如此浓重的灰色…
…
不难发现,她的画里始终有种自然而然的“矛盾感”。好像衬合着“光耀之下必有阴暗”的道理。
可顾匪很清楚,她所发掘并表现出来的矛盾,其实来于他的自身。
――他即是一个矛盾的混合体。
她的笔触恰到好处。
坐在地板上,他静默凝视画中的每一个自己,如揽镜自照,旁观着自己的历史。震惊早已过去,心里逐渐泛起的是温吞的酸楚。
早知自己在她心里的重要程度,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在她的生命里,他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
――你对我来说不单是个男人,还是我赖以存活的天与地。
婚礼之前她说过的话,仍回荡在耳畔。此时更显意味深邃。
――看到你们终于结婚,我也很…开心呢。祝愿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天长地久…长长…久久…
她满眼是泪,却端着酒杯站在他面前,强撑笑颜。那副模样,直到现在还在刮痛着他的心口。
而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彼时望着她眸底的泪光,他心中曾涌现怎样的冲动――只想牵住她的手飞速逃离众人眼目…从此天涯海角,予她一生相守。
垂头捂住发热的眼,顾匪几乎按捺不住心间肆意泛滥的哀戚。
――明明所有的事,都在按照最为理智的安排进行着,明明预计之中,他的付出与牺牲会换来最值得的回报。
可为什么,在这样寂静的凌晨时分,独坐于她的房中,只觉胸口好似穿梭着呼啸的冷风。相比占有,他像是失去了更多?
“我还以为,你怎么也要度完蜜月才会来找我。这才新婚不到三天呐。”
听闻身后脚步,坐在院子里喝茶赏花的顾老爷子,连头也没回。
“该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你我都很清楚,这场婚姻是以交易为前提。”
站在养父身边,顾匪连安稳坐下与他闲话几句家常的耐性都没有。
顾老爷子没被他激怒,只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又缓缓放下茶碗。
“你有没有计算过,顾文已经沉睡多久了?”
顾匪微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四年。”想了想,他答。
“是三年十个月零六天。”老爷子却给出个更为精确的数字,“自他出事之后的每一天,我心里都会出现一道记录的标注。”
顾匪蹙了蹙眉,又蓦然失笑出声,“爸…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一个如此对儿子关怀备至的‘好父亲’。”
他不明白为什么老爷子会突然提到已经变成植物人的大哥,更不明白他干嘛要露出这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好吧,就算人心都是肉长的,纵然这无所不用其极,永远“利”字当先,甚至不惜牺牲掉儿子幸福的老人,对待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也有动心动容的时候,可他所表现出来这番“无边父爱”,也未免太迟了吧?!
――也不想想看,到底是谁当初百般反对顾文与沈玉的结合,让他们在承受重压的状态下勉强订了婚。顾文因此始终觉得亏欠沈玉,才会用自己的方式弥补她,甚至还破天荒地偷偷翘班,陪着刚学会开车的沈玉出门闲逛,以致酿成了最终大祸…
而这么多年,虽然没凭没证,可他一直都觉得,顾文与沈玉的那次意外,与老爷子脱不了关系。就算没有直接关系,也逃脱不了间接犯下的罪恶――虽然他一个养子,对养父有这种理解,难免有忘恩负义之嫌。可在过去的时光里,老爷子的的确确只为他留下了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印象。再者,已经存档的车祸记录里,还有很多未能解开的疑点,甚至连他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得清楚,却偏偏无人继续追究,连身为顾文亲生父亲的老爷子也没有还原真相的意图…难道,这不让人怀疑吗?
他又凭什么要信任他?
“你最近,有去看过顾文吗?”
老爷子显然仍旧不受顾匪刻薄言辞的影响,悠悠地问。
“大概明天会过去。”
顾匪道,移开视线望向天边那一抹灰淡淡的云。提起备受他依赖敬仰的兄长,瞬间没了先前的锐气。
“我知道你过去会在固定的时间里看望他,”老爷子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大概是每个星期三,对不对?以后,就换成周末吧,如果更具体一些的话,就在星期六的晚上,医院禁止家属探望前的两小时内。”
“为什么?”顾匪不解。
“像你说的…我在兑现诺言。你不甘不愿地听从我的安排,还不惜牺牲自由娶了于家女儿,目的不就是为了找到你失散多年的姐姐吗?那就继续按照我说的做吧。”
“她到底在哪里?!”顾匪一听这话,立刻追问。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有关你姐姐的具体信息,还真无从调查,我也只是与她在医院里擦肩而过,可只需一眼,我就能够确定,她是当年的那个‘程昭’…你们两个在某些方面,实在很相像。而四处打听,没人知道‘程昭’这个人,相必她也已经改了名字。还是医院里负责保安的人告诉我,她时常会在周末的晚上出现,具体做什么的,也就不清楚了。”
“…想来二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像是根本撑不过第二天。我从没想过,她会真的活下来…还会如此凑巧地出现在顾文所住的医院。也许这是老天的安排吧,你们姐弟终会再见。”
程昭…
当这个名字钻入顾匪的耳中时,他只觉心头一声巨响。
二十年来尘封心底的记忆,层层化解开来,除却沧桑的灰尘,鲜亮地再次映于脑中。
程昭。
那是姐姐的名字啊…
而他的本名,叫程匪。
见到顾匪的那一刻,夏南紧张到瞬间说不出话来。捏着手机僵坐在床上,依稀听到电话那头的齐商还在说着什么,又“喂”了几声。
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在她心里,到底具备着怎样的影响力――不过只是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便让她几天以来刻意积攒的镇定与无谓,蓦然崩溃。
“你脸色怎会这么难看?”
顾匪看住夏南的脸,笑容慢慢减退。
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白净的小脸笼罩着一层虚弱的灰黄,原本清灵的双眼也是黯然无光的。就像几天几夜都没有休息的样子。
很明白结婚这事,对她肯定有些打击。因此才在见过老爷子后,立刻匆匆赶到这里。心中有些覆水难收的无力,可还是想要给她一些安慰。即便如此,他也从没想过,她会以这副惨巴巴的小可怜样迎接心里本就愧疚不堪的自己。
胸口传来沉闷的痛楚,顾匪走入卧房。本是目不斜视只盯着夏南,可眼角余光却察觉到,这屋内原来还有个“第三者”,眸光片刻凝顿。意外与某些更复杂的情绪自眼底闪过。
“是你。”他认出了郑家和,态度却不熟络。
郑家和礼貌地朝顾匪点了下头,便站起身来告别。
“我正要离开呢,你来的正好。”又看向夏南,“先回去了,有什么事需要我,随时电话联络。”
说完,他走向外厅。
但闻身后男人再次询问,“生病了么?”
温柔至极的腔调,发自心内的疼惜。
这让郑家和忍不住又回身看了眼,见夏南正定定地回望顾匪,哀切中却有莫名微光在眸底闪烁――是那样充满爱意的眼神。
她望着担忧的顾匪,张了张嘴,“我…”
说吧,夏南,告诉他。把你的遭遇,心里的苦楚,全部告诉他。别再一人承担,让自己好过一些吧。郑家和默默地鼓励着。
却见夏南唇瓣张合数次,终于把一句话说完整了。
“我…感冒了…”
说完,轻扬唇畔,弯起眼。露出自出事以来的第一个明媚的笑容。
郑家和缓了缓神,又略微抿唇。终于在无人察觉之下,悄然走出套房。
她的回答,不在他的期待,却也没什么意外。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夏南自始至终态度坚决,无论多么难以承受,也不愿将受伤的真相透露给顾匪。
还会有什么原因呢。无非是为着心底残存的爱。她刚才的眼神,也已说明了这一点。
爱情如此难以捉摸,是无法用理智解释清楚的事。因爱而起的盲目与固执,他明明也曾身为当事人见证过,却为何今天发生在夏南身上,就不理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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