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苏挥手让她先下去,自己拿着那卷册进了内室细看。
卷册将各妃嫔的姓名,来历,以及进宫之中受宠幸的次数,以及随着身份升降所辗转的住处,都记录得很清楚。
然而,米苏并未从中找到任何关于惜兰阁的线索,似乎从无人在那里居住过。
而这些妃嫔之中,也没有一个人,叫兰惜蕊。
米苏觉得,太不对劲,又将卷册竖起,仔细验看许久,最后发现,书轴上有两处,纸张被人裁掉所留下的痕迹。
心中顿时了然,这其中,必定差了两个人的记录。
可是,为什么是两个人,这两个人又分别是谁?
她走出内室,传令将那个宫人再叫来查问。
然而那人来了之后,却是一问三不知,说自己自接管之日起,从未碰过这典册,根本不知道是何时缺了页。
这结果,倒也在米苏的意料之中。既然有人裁掉书页,便是不想让她知道,而她若是执意逼问,无疑是生生将这老宫人,逼上死路。
没有再问,她摒退了那人。
今日倒也不能说全无收获,由此可见,兰惜蕊极有可能,就是先帝妃嫔。
再联想到当日凤歌的激烈反应,她突生一念,却又觉得,不敢深想。
在房中反复踱步许久,她终于还是逼迫自己,先上床入睡。
有些事,不能太操之过急。
而那一夜,裴璃也同样几乎彻夜未眠。
就算今日,他销毁了那两张纸,却无法阻断,米苏继续追查的脚步。
而他,并不想那些秘密,这么早暴露于人前。
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终于,天还未亮时,他去了天牢。
当凤歌被他叫醒,迷蒙中带着讶然:“你这时候来做什么?”
他径自走到她身边,压低了嗓音说:“什么都不要告诉她。”
“你说谁?”凤歌疑惑地盯着他。
“米苏。”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而不是叫宝珠。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越来越不像,他心中的那个宝珠了。
凤歌愣了愣:“告诉她什么?”
“无论什么,凡是她问你的,都不要回答。”裴璃叮嘱。
凤歌在这一刻,又想起了那天米苏来时问的问题,心中猛地一惊。
“裴璃,你究竟……想要隐瞒什么秘密?”她低声问,藏在被子中的指尖,微微发颤。
裴璃眼神阴鸷:“不要问。”
语毕他便立刻离开,再未回头。
凤歌怔怔地坐着,脑中仿佛一直交错出现着两个场景:
裴璃冷笑着说:“你不过是个野种。”
还有米苏当时问她:“兰惜蕊是谁?”
她蓦地打了个寒噤,又缓缓摇头……
如裴璃所料,米苏在次日晚上,便来了天牢。
可凤歌这一次,始终背对她,朝墙躺着,不理不睬。
米苏站了半晌,终于叫来狱监开了门,自己走了进去。
而刚刚接近凤歌床边,她突然一跃而起,掐住了米苏的脖子,厉声说:“你居然敢进来,不怕我杀了你么?”
“如果你愿意同归于尽的话,好。”米苏镇定地看着她。
凤歌的胸口剧烈起伏,但最终还是慢慢放下了手。
的确,她现在才是女皇,自己轻举妄动,不过是死路一条。
何况自己武功被废,不过是色厉内荏。
“你来找我做什么?”凤歌坐回床上,冷冷地望着米苏。
米苏也在旁边的石椅上坐下,和她面对面:“想不想知道,我去了北越之后的奇遇?”
原来她这大半年,竟是去了北越,她倒是处处有人疼。
心中更加忿然,她恨恨地瞪了米苏一眼:“不想。”
米苏看着凤歌直白的情绪反应,不禁莞尔。
这一刻,她觉得凤歌,也有些孩子气。
“笑什么笑?”凤歌恶狠狠地吼。
米苏敛起笑容,正色望着她:“我在北越,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凤歌别过头去,表示自己不感兴趣,心中却又不禁,有丝好奇。
米苏看穿了她此刻的心思,继续讲述:“北越皇宫里,有个地方叫束心阁,里面有口装着水晶棺……”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住,果然,等了半晌,凤歌又是狠狠一瞪:“既然说了,怎么不说完?”
米苏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你不是不想听吗?”
凤歌顿时恨得磨牙,这女人还真是过分!
她立刻躺下,如最初时那样,背对着米苏。
米苏撇了撇嘴,接着说:“棺内,是一具白骨,可是据说,她生前,也有一张,和我们相像的脸。”
凤歌的背影,顿时一颤,回过头来,愕然地望着她。
“你不知道,她是谁吗?”米苏紧紧盯着凤歌。
她说不出话来。
“有人告诉我,她是兰惜蕊,我的母亲。”米苏缓缓说出这句话,看着凤歌的脸色,变得煞白。
“不可能。”这三个字,凤歌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寒凉而带着颤音。
“为什么不可能?”米苏追问。
“因为……”凤歌猛然想起裴璃说过的话,死死将差点冲口而出的后半句卡住,然后垂下睫毛,再不看米苏。
米苏看了她半晌,从袖中,拿出那两个卷册,声音低沉:“因为……她就是这册子里,缺省的两人之一,是么?”
凤歌瞥了一眼,脸上更是血色全无,最后只颤抖着嘴唇,吐出三个字:“你出去。”
米苏坐着没动,凤歌却激动起来,回过身厉声呵斥:“我让你出去,快走。”
米苏慢慢站起身来,俯视着她良久,终于说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的猜想:“她是不是……也是你的母亲?”
监牢里一片沉默,凤歌微垂着眼睑,似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但最终,她还是没忍住,猛地起身,和米苏对峙,因为激烈,面色已开始泛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告诉你,绝无这个可能。”
语气那般坚决,不知究竟是对米苏,还是对自己在强调。
她的脸上,浮起一层倨傲的光华:“我的母亲,在我出生的前夜,梦中有凤凰鸣唱,而那时恰逢我父皇御战大捷,班师回朝,还未进城门,便有高僧途中拦截,告诉他天降凤女,必将永佑我大骊平安,因此父皇为我赐名凤歌,并依照天命,立我为皇太女,继承国祚。”
凤歌的眼神转向米苏,不屑之极:“我是这世间,几百年所出的独一无二的真命天女,怎可能与你有所瓜葛?”
米苏静默,凤女的传说,在大骊王朝,的确是近乎神话的传奇,她也曾和所有人一样,羡慕过,崇拜过。若不是她亲耳听夜骐说起自己的身世,她万万不敢,将自己和凤歌联想到一起。然而现在,丝丝缕缕的线索,都将她的猜测,推往那个方向,由不得她自己不怀疑。
可看着此刻的凤歌,米苏却忽然有些不忍心。
曾经高贵的人生,跌落入这样的低谷,这已经,是她最后赖以寄托的骄傲了吧?固执地坚持,自己天命所归的身世,逼着自己,不丢掉最后的希望和尊严。
米苏目光中的怜悯,激怒了凤歌,她立刻一掌搡过去:“滚。”
米苏往后踉跄了半步,但没有还手,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去。
却在出监牢之前的一刻停下来,声音轻缓:“等我找到了我想找的真相,如果可以,我会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
凤歌怔住,视线随着她的身影移动,忽然又醒过神来,抓起桌上的粗陶茶杯,狠狠地朝那背影掷去:“我不要你的同情。”
并未砸中米苏,可碰在墙上的碎裂声,仍在她心中绽开,如一朵颓然而落的水花。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难过,为自己,也为凤歌。
她们,都不过是这乱世中,漂泊的浮萍,谁也不比谁可怜,谁也不比谁幸运。
一个执着于寻找真相,一个执着于逃避现实。
谁都做不到放下,所以自困于无边苦海,永不得解脱。
当她走出天牢,看向星空,眼中有沁凉的湿意。
她忽然在想,若是那一夜,她没有听见那些秘密,该多好。
一辈子,任由夜骐,骗住自己,留在他身边,依赖他的怀抱,只单单纯纯地,守着谎言中的幸福。
那样,也就不必打扰凤歌的生活,她可以永葆与生俱来的荣光,至少幻梦的表面,能保持完整,不被彻底打碎。
她沉沉地叹出一口气,背后响起了映儿的声音:“陛下,您出来了啊?”
忙收敛了情绪,她点了点头:“走吧。”
两个人在夜色中,沉默地前行,许久,映儿挪到她身边,小心地说:“陛下您好像……不高兴?”
米苏笑笑:“没有。”
“我刚才……听见您叹气了。”映儿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声音胆怯,却又锲而不舍。
米苏的眼中,有丝怅然:“人总会有叹气的时候。”
映儿歪着头:“叹气一般是因为忧虑,后悔,或是思念,陛下是为了什么呢?”
米苏一怔,她说的原因,似乎都有几分。
但一切情绪,她都不能对外人所道,只将眼神,投注于前方的路,轻声说:“走快些吧,已经很晚了,早点回去歇息。”
“是。”映儿没有再追问,眼中却滑过一丝不知名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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