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秦天宝一直顺着那条沟里,跌跌绊绊地逃命而去。他不知道那是一条啥沟,也不知道朝着哪个方向,只是沿着沟道不停地往前走。
二月的天气,沟里的冰已经开始消了,能听得见残冰下面轻微的流水声,一边的刮石红崖上,沙土刷刷地往下流。昏暗的夜幕里,只有那潮湿的夜气,一波接一波地迎面扑来,叫人推搡不开,时不时就打个寒噤。
秦天宝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时不时地就陷在残冰和泥水里头,也顾不上管。有只脚,在刚开始跳下沟的时候,就已经崴了,但是他不知道。脖子里的血一直在流,他也不觉得疼。他一切都木了,只是困得发慌。他真想躺下歇一会儿,可是他知道一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走到了这条沟的沟掌里。看到沟滩有一眼泛水泉,结着残冰,泉水从一边不停地往外流淌着。看到那水泉,他就禁不住伏下身来,猛喝了几气,然后,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啥也不知道了。
桃花发现秦天宝,是早上下沟里驮水的时候。
那早上,烟雾弥漫了整个沟岔,流霜把漫山遍野的树啦,刺丛啦,蒿子啦,芦草啦,都弄成了一片粉白。桃花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拉着家里那条黑白相间的草驴,从沟路上下到泉跟前驮水。桃花那时十六岁多一点儿,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女子了。脖子里围着她爷买来的红包巾,在这个白茫茫的山野里,更显得亮眼。到水泉边,她就发现了昏死的秦天宝。开始,她有点不知所措,在秦天宝旁边看了很久,弄不清这人为啥会倒在水泉边上。后来,她发现了他脖子下面的一滩血,就有点急。上前摸摸还有气,就从驴身上卸下驮桶和鞍架,把秦天宝扛起来搁上了驴背,然后,吆上驴,顺着沟路往回走。路上还有些流霜,那驴时不时地打滑,她不断地喝喊着,推搡着驴,上到了门间畔上。
一进院子,桃花就大喊她爷,让来帮忙。她爷糖老汉差不多快七十岁了,个子不高,留着一撮山羊胡子,佝偻着腰从窑门出来,见孙女驮回来一个人,就帮着把秦天宝从驴身上抬下来。问她人是哪里来的,桃花才说,这人就倒在水泉边上,看还活着,就驮回来,叫爷给救一救。她爷也不多说,仔细看了秦天宝脖子上的伤口,又看看周身,见脚弯处肿得厉害,就和桃花两个,把他抬进窑里,脱下脚上的鞋袜,将秦天宝放到炕上。让桃花取来一碗黄酒点着,蘸上棉花,洗净脖子上的血污,又拿来烟灰,敷在伤口处,用一条白布扎紧了脖子。然后,将细盐沫子,均匀洒在浸了黄酒的布上,缠在脚弯处。这才把秦天宝放平,让他在炕上躺下。
秦天宝在桃花家里,昏迷了两天两夜。两天里,他高烧不止,胡话连天。嘴里不停地喊叫着天生。说天生,你不能死呵。天生,我对不起你呀。他的嘴唇青紫,炸起了一层层干皮。桃花守在他跟前,用毛巾给他敷头,还用棉花蘸上水,淋擦他的嘴唇。晚上,糖老汉就睡在他跟前,为他掖被敷毛巾。
第三天早上,秦天宝的高烧总算退了。半晌午,就醒了过来。他看着眼前的桃花,一脸的疑惑。桃花见他醒过来了,就喊叫她爷说,爷,快来,醒了。糖老汉过来看看,咧开跌了牙的嘴,笑笑,就取来糖水,给他灌下。
秦天宝虽是醒了,但身体虚弱得很。将息了两天,就能下炕,瘸着腿走路了。桃花问她爷说,有啥法能让脚伤好得快些。糖老汉说用头发熬的水能治脚崴。她就把自己的长辫子剪下来,绞碎,熬煮成水,给秦天宝天天擦敷。
半个月后,秦天宝脖子上的伤,差不多全长好了,就是转动起来还不灵活。脚上的肿,还没完全消,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糖老汉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怕得等些时日呢。
见一时半会好不了,秦天宝也就安心呆下来,每日里帮爷孙俩干点零活,打发难熬的时日。
那糖老汉本不姓糖,只因有一手能做麦芽糖的手艺,经常骑着毛驴,在集市或山塬间,走村串户卖糖,人们就叫他糖老汉。他一来,娃娃们可高兴了,非得缠着大人,要上几个铜子或麻钱,去换一两块糖吃。糖老汉并不是本地人,他的家在塬上。同治二年,他在外面卖糖,听到回回来的消息,就紧赶慢赶回家,可回到家一看,老婆子,儿子,儿媳和不满周岁的孙子,都让回兵给杀了。家里面的粮食,牲畜和值钱的东西,也被一扫而光。他当时一下就瘫了。家没了,塬上到处都是回兵,他只能一个人东躲西藏,流落他乡。后来,有次路过一个回兵刚刚洗劫的庄子,见到那一庄人都让回兵给杀了,只有一个碎女娃,在已经死去的妇人怀里哭,他就把那娃娃抱起来,取出一块糖让她尝,娃娃顿时就不哭了。那时节,正是三月,有一树桃花开得正艳。他折下一枝桃花,在娃娃的眼前晃动,娃娃就高兴地笑起来了。他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他忽然想,这世界是咋了,人为啥要杀人呢,让人好好活着不行吗。一个娃娃,有一口糖,一枝花,就能让她止住哭,让她笑起来,她要的多简单呀,可是,她哪里知道,她的妈为了保护她,死在了回兵的刀下。这一庄人死了,整个陇东,死了一层人呀。
他擦掉不争气的眼泪,拿着那枝桃花,对娃娃说,桃花,叫桃花。那娃娃伊伊呀呀地叫着,很高兴的样子。他就给这女娃起名叫桃花。从此带着她,哪里能活命就到哪里,最后落脚到这个叫芦花湾的地方。靠着做麦芽糖的手艺,维持着生计。
秦天宝经常与这爷孙俩拉呱,从拉呱中,渐渐知道了他们的身世。他觉得这家人好,爷爷厚道,孙女怜人。没有他们,他早已经没命了。于是,就更卖力地帮他们干活儿。
第一件学会干的活儿,是做糖。这做糖,是有些道道的。先生麦芽。把麦子簸净,倒入瓮盆,加上水,用绵被包住,在热炕上放七天左右时间,麦子就能生出半寸来长的麦芽来。再取比麦子多一份的黄米,在锅中煮烂,与麦芽和匀,装入事先备好的大缸,在大缸下生着火,用擀杖在缸中边加水边不停地搅动。第二天,将那缸中的滤嘴拔开,就有白色浆汁流出。用文火把那浆汁熬成一锅胶状物,挖出稍晾,再把那胶状东西缠到锅前的木桩上,反复拉扯成条,凝干切齐,糖就做成了。
秦天宝随着糖老汉的指拨,端盆,加水,搅缸,等到那胶糖出锅后,就开始扯条。这扯条既要技术,又要体力,还要抓紧时间。若是等那胶糖凝固了,扯不动,就得重新熬制。往往是一次糖扯下来,秦天宝就淌一身的汗水。
等活儿干完后,爷孙三个坐下来,就有了说不尽的笑话。糖老汉开始给秦天宝传叨那做糖的手艺。怎么干这,怎么干那。桃花不爱听,说你说那么多,还不如教他口歌呢。接着,就唱起了口歌。做糖有诀窍,生芽很重要,长短都不行,半寸刚刚好。黄米要煮烂,和起三百搅,熬糖要文火,出锅紧扯条。说毕,就摇着她爷的胳膊说,咱唱歌谣吧,看谁唱得好。又扭头对秦天宝说,天宝哥,你唱一个吧。秦天宝记下的歌谣不多,一时不知唱哪个,忽然看见门前那只老猫,正在咕噜咕噜打盹,就唱了一个。
猫娃念经,念成凡经。
凡经打卦,打成勺把。
勺把舀水,舀个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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