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虎家比起来,秦敬尧家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秦家老婆子金兰芳心细,她老早就学到了婆婆桃花持家过日子的真传,平时就注意收集荒年就能用到的吃食。把没吃完的萝卜,胡瓜,果子等切成片,晒干,收集起来放着,菜叶子,苜蓿,地软软都是她预备的吃物,野棉蓬籽,野荏籽,槐米等,打下来,都积存着。收集的东西多了,就倒在闲置的牲口槽里,胡乱堆在一起。这些东西不是粮食,搜粮队来了,翻一翻,也不要。等到没粮吃了,这些东西就成了解饥的好食物,一家人就靠着这些东西度起了饥馑。
当然也不能全吃这些东西。还得添加一些磨碎的苜蓿杆,洋芋蔓,谷衣子等。由于没有粮食垫底,光吃这些东西也养不了人,时间长了,人就没有精神,瘦弱不堪。经过了一个冬天,这些东西也吃得没多少了,金兰芳又把以前收集起的荞麦皮磨细,掺和着吃。荞麦皮硬,扎人,既不好下咽,也不好消化。她就留着自己吃,让家里人吃些好消化的。特别是孙媳毛素琴,正奶着娃呢,由于没有粮食吃,奶水就少,怎么也咂不出奶水,饿得整天哭闹不止,她也是心里老大地不忍。正因为吃多了荞麦皮,金兰芳就解不下大便了。
金兰芳是多少懂些医理的,要不那身负重伤的万世清,也就不会活着从她家的场窑,返回到游击队里去。万世清曾经给她寄了一段时间钱,以后就渐渐少了,到后来,就再没寄过。她也不去计较,她当时救他,也不是为了图报答。再说那些钱,她从来没有用过,除了让秦敬尧拿去给他大换了一次大烟,她从不动那钱。原想着等见了万世清退给他,但花了一次,她也就没了退钱的心思。
自己一段时间拉不下来,她知道是吃了荞麦皮引起的,要是有清油喝下去,就能解,但饥荒年间,连粮食都吃不上,又哪来的清油呢,再一种办法是喝蜂蜜水。以前家里也养过蜂,入社以后,蜂也归了公,生产队派人割蜂蜜,割得一点不留,过了一冬,蜂全死了。现在家里没一点蜂蜜,就剩下了一点蜂蜡。她把蜂蜡烧化和水喝了,可一点事都不顶。她又想到鲜桃花煮水可解,可眼下早不是开桃花的季节,就只能找山里鲜艾叶煮水喝,仍然不起作用。她就没了办法。后来她的肚子就开始鼓胀,路也走不稳当,人难受得要死。蹲在茅厕半天,怎么也拉不出来。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她就没了耐性。这天她去茅厕时,拿了平时用来捻毛线的线砣,那线砣一头用麻钱垫底,另一头是个铁钩子,她就用铁钩子去掏大便,掏了半天没掏出来,她又往里抻了一下,使劲往下一拉,就感觉一阵疼痛,好像拉下来了。结果是她钩下了自己的大肠,屁股后面全是血。她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自己也吓坏了,就在厕所哭喊。儿媳乔小铃跑来一看,见婆婆钩下了自己的肠子,一时也吓得没了主意,慌手慌脚帮婆婆提了裤子,揽起她的双腿和后背,慢慢把她抱回炕上。
金兰芳在炕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坚持了三天,就大睁着眼睛咽了气。
埋了他妈,秦敬尧一句话没说,就连夜出门走了。也不知他去干啥,到哪里去,啥时候回来。一家人饿得无精打采,也不晓得问一问,就任他去了。
此时的秦明杰,也是六神无主,没了主意。妇人毛素琴没有奶水,娃娃都没力气哭了。他不知道该咋样,才能让娃娃活下去。情急之下,就抱着半岁多点的女儿,来到队里的饲养场,找赵憨娃想办法。赵憨娃经管着一圈的牲口。有只母牛刚下了牛犊,秦明杰央求他,让母牛给娃娃喂两口。赵憨娃还算记着秦家的情,让秦明杰抱着娃娃,到母牛去吸。娃娃的嘴刚一挨到牛,就不住地吸吮起来。赵憨娃等娃娃吃足了,这才说,顶命,按说我该让你的娃娃多吃几回,可这是公家的牛,我不能拿公家东西送人情。就这一回。你快走,别让人看见了。
秦明杰知道轻重,只要让娃娃吃上一顿就行了,至于以后咋办,只有听天由命了。
好在他大第三天晚上就回来了。回来就从腰里解下一个布袋,那里面竟然装着一袋黄灿灿的小米。
这小米是秦敬尧走了整整一百多里的路程,到歇马关从黑粮贩子三刀子手里,掏高价买来的。
歇马关归宁夏管,粮食监管上没有甘肃这么严,年馑也没甘肃那么大。加上这歇马关是回汉杂居之地,民情复杂。历史上就是甘宁两省边界的一个商贸集镇,镇上的百姓大都以作买卖为生。解放以后,从公私合营到工商业改造,这里的经营活动早都让政府统管起来了。但是政府管得再严,也挡不住做地下黑生意的人。特别是到了饥荒年间,粮食是一些胆子大的人,最愿意冒险经营的东西。谁都知道,粮食由政府统购统销,私人经营粮食,一是没有粮食来路,二是这事也犯法。但是,话说回来,既然有人要买,就会有人去卖。饥荒年间,有需要,就有市场。干啥事,都大不过利益二字。至于法,那要看在啥时间,啥地方,啥情况下,在歇马关这个地方,遇上了这样的一个年馑,法就不太灵验了。
能在歇马关买到粮食,是那年和秦敬尧一起,从马家军里逃回来的姚三娃告诉他的。姚三娃回来娶了妇人后,就在无城子乡下过日月,经常到丫河口跟集。两人因为有那段在一起当壮丁的经历,碰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前段时间在丫河口集上见面,姚三娃听他说出生不长时间的孙女,饿得没奶吃,就说,你怎么不去歇马关买点粮呢。他开始不信,姚三娃说,他都已经去过两回了。他就问去歇马关找谁才能买到粮,姚三娃说,找三刀子呀,那人胆子大,有能耐。去了你就说是我叫你来的。接着就告诉他,到歇马关找三刀子的具体办法。回来本想立刻就去,但是他妈不行了,等埋了他妈,就连夜奔歇马关而去。
整整走了一夜,又加一个上午,才到了歇马关。歇马关果然是个边贸集镇,摊场比丫河口大多了。他见公办食堂里还有饭卖,本想吃一点,但一想,还是忍忍,不知自己带的钱能买多少粮食,一顿饭吃了,再买粮食怕就不够了。于是就忍着饿从公办食堂旁边的巷道进去,绕过几个木板大门,在一个黑色木门前停住,抓住留在门外的一根绳子头,使劲拉扯了几下,只听连在院子绳上的铜铃就响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五十左右的妇人开门出来,问说啥事。他说,年馑难过,想寻点吃的。妇人看了看他说,想吃现成到食堂,想买麦子去粮行。咱这里,没你要的东西。说完,就要关门。秦敬尧赶紧拦住说,好大姐,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找到你这里来的,孙女没奶吃,眼看快要饿死了。你就行行好,可怜可怜不满周岁的娃娃吧。妇人脸上就平和下来,说,可有人介绍。他这才记起,就赶紧说,有,我兄弟,无城子的姚三娃,来过你这里,是他介绍我来的。妇人又问说,想要啥呢。他就说,就要点小米吧。妇人说,掌柜的这阵不在,你晚上再来吧。说完,就关了门。秦敬尧出到镇上,找了个房角躺下,歇到晚上,就再次来到门前,拉了拉绳子,这次来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大几的男人。秦敬尧就知道这是三刀子无疑。这三刀子一脸的横肉,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凶相。他瞅了瞅秦敬尧,说,钱带来了吗,秦敬尧说带了。三刀子说,小米不多,五块钱一斤,你想要多少。秦敬尧估算了一下自己带的钱,就说,要二十斤吧。三刀子说,不行,最多只能给你十斤。秦敬尧说,再多加几斤不行吗。三刀子说,不行兄弟,不是我不卖你,我也是行善呢。人只知道我三刀子发不义财,其实这也是刀尖子上的买卖,弄不好就得去坐牢呢。要不是这年馑,谁干这个。以前有人来要粮,一般都是三五斤,最多十头八斤,多了,别人注意起来,就麻烦了。那三刀子收了钱,秤好小米,装进一根长条布袋,帮助缠在秦敬尧的腰里。从外面套上衣裳,基本上看不出里面还藏着粮食。接着说,兄弟,你走吧,我可怜你,你也别把我卖了。秦敬尧说,看大哥说的,你帮我度这年馑,我记情都来不及,怎敢卖你。那三刀子见他这样说,一时义气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今儿我就认你做个兄弟,以后有难处了再来找我。说完转身进屋,拿出两个糜面饼子,让秦敬尧装上路上吃,秦敬尧也不客气,接过饼子,抱起双拳说,谢谢大哥的救济之恩。说完就转身出门,连夜往丫河口方向赶去。
回去的路上,就没有来时利索了。腰里多了十斤小米,加上已经多日未进吃食,已经饿得两眼发花,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走了一段夜路,到了一条河边就停下来,取出三刀子送的一块糜面饼子,吃了,又爬下喝了几口河水,感觉浑身顿时有了力量。就又开始走起来。天亮以后,估摸着走了多一半路,他就找了一个山圪劳躺下睡了一觉,醒来又继续走,就这样走走歇歇,天黑以后,终于回到了家。
一家人见他回来,又拿回了难得一见的小米,都高兴得啥似的。当下熬了米汤,给娃娃灌,不一会儿,娃娃就开始活动手足,咿咿哑哑地叫唤开了。
秦敬尧从怀里掏出还没舍得吃的糜面饼子,一家人分着吃了,妇人和儿子儿媳,都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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