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馑后的陈虎家,虽然不再挨饿了,但一家人一下少了三个,让已过花甲之年的陈虎,心里哀痛不已。一场年馑,他既失去了老伴,又没了儿子儿媳,让他觉得自己的天空里,阴雾弥漫,眼前全是一片凄凉。
陈虎一直自认为是个刚强的人,是不会被磨难压垮的。从民国二十四年家里出事到现在,多少的磨难他都挺过来了,但自从殁了老伴和儿子来斌,他就垮了。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白了。他真想就此撒手人世,一死了之。但孙女陈永娟可怜他,让碎孙子陈永泰,定期从县城带粮食回来接济,大孙子陈永康和媳妇两个,也想尽一切办法,稀稀稠稠,让他先吃,尽力地孝顺他,他就觉得不能辜负了他们的好心,还是好好活着吧。
给他带来希望的,是小儿子陈来道终于回来了。
陈来道早先在丫河口区上的合作社干事,民国三十六年春上,国民党军来之前,就跟上区政府,撤到了大雄山一带,后来又辗转至庆阳。民国三十八年,跟随解放大军到兰州,在刚成立的省政府商业厅里干公。
这些年来,陈来道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他有着一个很不光彩的地主家庭。过去他还不觉得怎样,可进城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大大小小的运动,他的家庭成分都成了让人寻事的因由,他虽然卖力工作,小心做人,可有一次还差点让人清除出阶级队伍。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家庭而苦恼,所以很久以来,既不愿意给家里写信,也不想回家看看。他本想就这样苟且偷安,逃避下去算了,可有一次,从镇原来的文家表弟给他说,他家年馑里遭了大难,他妈,他哥和嫂子都相继饿死,一家人日子过得凄惶得很。他听了以后,怔了一下,继而泪如泉涌。顿时觉得自己罪不容赦,光顾了自己的清白,却把一家人的安危丢在了脑后,连老母饿死都不知道,他真是一个大混蛋。
政策好转些以后,好多年没回过家的陈来道,终于请假回家来看看了。
陈来道那天从丫河口下车以后,本来是准备自个儿悄悄回去的,谁想不意竟遇到了去缴药材的陈来文。陈来文开始还不敢认,仔细一看,果然是多年未见的堂弟陈来道。陈来道一见他,心里伤情,说碎哥,我回来晚了。说着眼泪花儿就开始乱转。陈来文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啥都别说,咱回家。就帮陈来道把两个提包绾好,搭上驴背,就吆上驴,两个人一起向芦花湾走去。在路上,说起家里受饥的情况,陈来道说,也没见家里来信说过这事呀。陈来文说,你出去这么多年,音讯全无,家里往哪给你写信。再说,就是给你写信,你又能咋的。陈来道见说,就自责得不行。说,我要是早知道,也不止于现在才回来呀。陈来文劝他说,只要能回来,就比啥都强,回了家,你也别太惭情,惹三大伤心。
尽管陈来文这样劝了,但陈来道一到家,见了满头白发的陈虎,还是悲情难忍,只叫了一声大呀,就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陈虎看到多年不见的碎儿回来,先是喜不自禁,继而悲从中来,搂住陈来道号哭不止。惹得在场的陈来文和陈永康,也流下了眼泪。
陈来道看看这破烂不堪的窑洞,以及残缺不全的家人,想想当初高墙大院里一家人的生活情景,心里就伤情难忍,禁不住又流下泪来。陈来文说,想哭,就到三妈的坟上哭哭吧。于是就准备了纸张,和陈永康陪着他,到山后的湾里去上坟。
暮色之中,几个人相伴,一起来到后山湾,在一处小土堆前,陈永康说,这是奶奶坟。于是三个人就跪下,陈来道划了几次火柴,才把纸点燃。火光照着前面的土堆,土堆很小,上面长着稀稀拉拉几株野草,草叶在微风中不停地摇动着。陈来道看着眼前的坟,想自己离家的时候,妈还好好的,如今生死两隔,就忍不住想扯开嗓子大哭一场,但他明白,这是芦花湾,在这个静夜里哭坟,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就忍住,只听嗓子里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咕噜声,他低声抽泣着,眼泪在静静地流淌。不大一阵,火苗就渐渐弱了下去,眼前又成了一片漆黑。
随后,陈永康又领着他们,来到陈来斌两口子的坟前。几个人烧了纸,这才摸黑回来。陈来道对陈来文说,去看看大妈和二妈吧。就从提包里取了两包点心,到陈来文家里,看了董巧花和林双兰。一行人又折转回来,一起到陈永康家吃饭。
陈来道从包里取出给一家人带的东西,分发给各人。给他大带的是金辉白酒和兰州水烟,这两样东西对陈虎来说,都是稀罕物。陈虎过去既爱喝两口,也喜欢用他大陈德福留下的水烟壶,抽几口水烟,自打解放以后,这两样爱好,都成了人家批判他腐朽生活方式的把柄。酒买不起,就不喝了,水烟瘾还是断不了。五八年大炼钢铁,收走了他的水烟壶,他就在羊骨把上打个眼,穿个炮子壳,一头插上根竹管,照样吸。即是在吃不上饭的日子里,也偶尔过过瘾,尽管水烟不好,但人活一世,再苦再难,也别断了这么一点小小的爱好。人世上的生活已经够苦的了,如再不给自己找点乐子,那就没啥活头了。
不一会儿,饭就端了上来。是后晌陈来道回来的时候,陈永康妇人杀的鸡。陈虎就打开了酒瓶,给自己和儿子侄子孙子都倒上酒,说来,咱爷儿孙子几个,今儿就过个年。说毕,举起酒杯,先抿了一口,咂了咂嘴,接着就一饮而尽。说,这酒好,好几年都没喝过酒了,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有了开心事,人都那么爱喝酒。来文,来道,永康,你们也喝,喝。
几杯酒下肚,陈虎的话就多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喝醉了,先是笑,后来就扶在炕桌上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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