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连忙拍了拍我的后背。
屋内的其中一人递给我一杯水,我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只可惜,这水,也并未能缓解掉空气中的紧张气氛。
独坐沙发的那位,放下翘着的左腿,身体向前倾,在满是烟雾的屋子里冲着母亲说道:“东西带来了吗?”那声音透过凝纱般的缭绕飘渺,仿佛是从墙壁的转角传来,又像是从幽远的上空盘旋而下,我听起来,只觉得后身有股莫名的情绪涌来,想按捺都按捺不住的那种。
母亲听罢,急忙拿下放在我身上的手,慌张地把那布兜又紧紧地攥了攥。那位男士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路过身边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便伸手接过了母亲手上的袋子。
他把烟叼在嘴里,用双手去解那兜子上的绳。我并不知道那里头装的是什么,待其打开拿出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和母亲的户口本。我不清楚那个年代,户口簿是原本那般破旧不堪,还是因为,母亲因不舍而在上面摩挲出留恋的痕迹。我只是清楚地记得,当那个人从母亲手里试图接过那小本儿的时候,母亲抓住本子边缘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明显发白。
那男人眉头皱了两下。接过户口簿的一瞬间,母亲靠在我身边的身体,很明显地晃动了一下。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母亲,氤氲之中,似乎这个女人的头上笼罩的一层烟雾更像是岁月落霜般的冬风摧蕊,一下子,母亲便成了这世上孤独的一员。
我曾在自己成人之后,无数次地猜测起母亲当时的心境。或许,她是坚强如陨石的那个,因为,那本唯一能让她感受到世界暖如炊烟的薄薄几页纸,在被人从手里接过去的一刹那,她,便只剩了无爱的躯壳。以至于后来,我便不忍再去体会其中的复杂且单纯的情愫,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岁月不可回首,母亲,也已伤暮多年。
男人嘴里的烟,又短了一截。屋内空气更加浑浊不堪,我一直没有停止咳嗽。男人翻开本子,简单看了一看,便让方才带我们来的人送我和母亲回去。母亲在即将转身出门的一瞬,忽然转头问:“曹牧呢?”那男人眼睛微抬,淡淡说道:“去上海了。”母亲的眼神黯淡了很多,她谢过说话的人,有气无力地带我往家的方向走。
回去的路,似乎变得比一生还要长。母亲没有了方才气势汹汹的急促步伐,转而代之的,是颓靡、消沉、无语。我是在那天知道了我的生父名字,曹牧。关于母亲与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说,我上学这事儿,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交易,我当时尚且不知。但那一天,我从母亲的眼神里读出了两个词——期望、失望。
回到巷子深处的家里,母亲在我身后,踩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上楼。我曾几次回头去望她,却看不清她的眼睛。我不知道母亲当时的眼里是否有强忍的泪水,或者,已经在我不经意间偷偷流干了。进屋子之后,母亲放下那个布袋子,袋子因内里空荡荡而变得软绵绵地摊在门旁的椅子上。母亲在已经板结的白糖罐儿中舀出一点儿白糖,并为我冲了点糖水。然后,自己便独自坐在椅子上,看着那瘫软如未来的袋子,发呆了许久。
我不知道母亲究竟坐了有多久,并且一直在想着什么。待我一觉醒来,母亲仍然坐在原地,但天,似乎有些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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