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床唐慧明的检查报告和治疗方案出来了。不是癌,只是一个较大已经钙化的结节,因为病灶靠近心脏位置,需取出全部乳腺组织,二次手术再做假体填充。
她是幸运的。
但她坚持下楼去剃了个光头。是二姐领着她去楼下找那个老头剃的。
女人的头发是第二张脸。大部分没了头发的女人,因为没了头发的遮盖,缺点全都暴露,或是头太尖,或是额头窄,或是脸太大,但是唐慧明不同。没了头发反倒更显出她无懈可击的脸部轮廓和线条,圆圆的光头配上秀气的眉毛明澈的大眼,别有一种凄艳清绝的美。
连一向自视甚高,不喜夸女人漂亮的二姐都忍不住赞叹,偷偷跟我说:“三儿,我看唐比你和大姐可美多了。”
我掏出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摸着光头,点头赞同。我的额头太窄,眉毛太浓,腮骨也太方。但我即使不完美,我也是有人爱的。老贺能在我入院后,仍坚持求婚,也算是给我黑暗的前路点亮了一盏孤灯,马青青说得没错,只要不死,都有希望。
老贺已经在回来路上。
从美国回来,风尘仆仆进门的老贺,看一眼唐慧明,猛地被震住,象是被梦魇了一般,连招呼也忘了跟我打。
唐慧明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美女不自知,便更有一种无辜的美。
晚上老贺带我出去吃饭,我说:“带上唐吧,她一个人的晚饭也没着落。”
与我的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送吃送喝前后照顾不同,唐慧明只在那天打发走了那个男人后,再无人看望,始终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做检查,一个人吃饭喝水,一个人忍受术后的痛苦。二姐和陈志芳看她孤苦,一直在暗中照顾她。
唐慧明闻听,连忙摆手:“你们去吃,不用管我,我没有胃口。”
老贺一让再让,唐慧明坚决不去。
我和老贺在外面简单吃了些,不用我说,老贺已经打包了几样点心,我知道,那是给唐慧明的。我不动声色。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要失去老贺了。虽然,我一直未曾答应他,他也并不属于我。
我失去的,是他对我的欣赏和爱。
他当初被我的魅力迷住,现在也能迷恋上别人。
他是一本正经的人,思想传统,喜欢被女人依赖和崇拜,而我当初被他欣赏的独立与犀利,却渐渐成为阻碍。我有时自黑个笑话,他不但听不懂,反而会觉得我太过轻率唐突,令我颇有明珠投暗的遗憾。我在他面前日趋萎顿,从身体到精神,已无往日吸引他的魅力。可能这些日子深交往下来,他也有所感觉,我们并不适合,我们是注定无法同路走完余生的。
不知是不是我敏感,我们一去一回的路上他握我手的温度都已不同。
又一位病友入住。陪同她来的还有她丈夫。两人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打嘴仗,这个说东那个非要向西,女人要喝水,嫌男人给她倒的水太烫,男人嘴里说她难侍候,却仍是起身给她兑温水,并加上一勺蜂蜜。她的两个儿子也前后跟来,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很帅,对他妈毫不客气,不是训就是吵,语气却是亲呢又疼爱的,女人一说要下床,一左一右两个各扶一边,象是太后出行,她也只不过走两步去上个厕所而已。我在一旁看得很是黯然。
我做梦都想有一个这样的结局。误打误撞结合在一起的男女,也许不够契合不够恩爱,却是俗世里最平常的夫妻,几十年培养出来的感情,激情褪却,亲情日深。孩子也不一定是最优秀的,却萦绕膝下,慰我心怀。
新来的病友叫李丽,二姐展开她的外交手段,不大功夫便将她的情况摸了个门清。李丽开着一家早餐店,一开二十年,挣钱供俩孩子上了学,又买了两套房。她信佛,十年如一日在每月的初一施粥给环卫工和流浪儿们。她的病,是常年劳累所致。
唐慧明的嘴再严,也架不住二姐的循循善诱,断断续续道出她的家庭情况:孩子在北京上大学,她是独女,父母前两年刚刚去世,身边再无亲人。关于她的婚姻状况,她却含混不清,不想多言。
我一个疗程做完,临出院的前一晚,李丽已经鼾声阵阵,我躺在床上辗转半天,正朦朦胧胧地想要入睡,只听得右手的唐慧明在哭。
她是蒙着被子压抑着自己在哭。
我坐起来,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叫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的哭声猛地停住,却并没有回答我。
窗外有风吹进来,温暖中带着点凉意,是春风。
我叹口气:“春天来了。”
她仍是不答。
“一切都会过去的,最难的时候,咬咬牙,终会挺过去的。”
“我的一辈子全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唐慧明终于肯开口,语气里却透着绝望。
“怎么没有?你还有孩子,还有家人。”
唐慧明闷声粗气地回答我:“我不象你,把别人都当作你的家人,别人的孩子都当自己的孩子。”
我笑了。鲁真抱着鲁清风来,陈志芳带着菡菡来,文君带着开心来,都被她看在了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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