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唯有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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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丝扑落，残红满地，桃花树下，有一座小小的孤坟。山色空蒙间，有个撑着素白油纸伞的白衣女子，怀抱一枝沾露桃花，踏着软泥，亦步亦趋走到墓前。
她不顾衣裙沾湿，径自半蹲将那枝桃花献上，笑得甜甜的，像个迫切邀功的小女孩。“云姐姐，我折了一枝春天过来，你感受到了么？这是浣溪谷的桃花，带着雨露，开得正好。”
接着，酒香弥漫，是女子倾了一小杯酒洒下。
“这是座空坟，你和亲去世后，遗体被扣留西狄。可我依然要给你立座坟，想着哪天你回来了，也有个落脚处。或许你已被世人忘却，但小薰永远记得，你是骄傲的盛华郡主，是大煊的女战神。”
云在心，江湖前十榜上唯一的女性门派掌门人，五代六国皇族，赤国北宁王之后。能文能武、骁勇善战，独踞江中地区，自封盛华郡主，有《浣花小词集》、《驱虏驭兵十计》、《落英飘雨枪法》、《云霞毒方》等著作传世。二十岁曾号召义士参加沿海抗倭，在江中颇负盛名。
江东士族萧广宣讨伐东戎塔木多政权后，云在心与其表亲聂迎风归顺大煊。云郡主追随萧广宣，聂迎风降服于勇武大将军萧景明，时称“云从龙，风从虎。”
铁血红颜，半生戎马，一生都在致力驱除鞑虏，为国民换取安宁。大煊定都康平后卸下戎装，建立云霞殿，依旧致力抵抗外族。
元帝萧广宣暴毙后，西狄使者入煊，代新王求亲。小太子失踪，翼王把持朝政，将云郡主远嫁西狄，以示两邦交好。云郡主不甘出嫁，加之相依山庄吞并云霞殿，以致心灰意冷，和亲途中旧疮复发，香消玉殒。
然而此后，比云郡主的抗敌功绩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爱情野史。
云在心以王妃之名葬在异国后，大煊国内各种流言飞起。
有人说，她脚踏两船，在元帝和翼王之间摇摆不定，老而不嫁；有人说，她时常探望一个战场捡来的少女，表面仁善，实则有磨镜之好；有人说，她对翼王求而不得，故而在和亲途中自尽，挑起两国纷争，以此报复翼王……
种种流言数之不尽。
可无人说，她混入一群男人堆里，骁勇抗倭，驱逐外敌，铁血红颜不让须眉；无人说，她纵马沙场，落英飘雨枪使得出神入化，马战勇取敌将首级；无人说，她文采斐然，将毕生所见的温暖美好写入《浣花小词集》，戎马半生，看惯死别，却将最温柔的词作留给世人。
后人说起女子，不注重她的功勋，只关切她的花边情史，稗官野史津津论道。一代女将、一届才女，可叹只有风月被人谈资，对她一生才华、功绩视而不见。
不管是哪位出名的女子，貌似能谈论的，除了美貌，就是情史，这对于女性名人来说是不公平的。
雨未停息，酒已斟尽。小杯空置，任由雨丝斟满。
沈眉薰翻开《浣花小词集》，上面有一篇春日游行的小词。
“春色悄悄，凝烟碧柳桃花俏。雨寒冬老，闲窥尘岚渺。细丝霖霖，入盏凌霄傲。时不巧，蓦然回笑，人渐归云少。”
翻开，接下来是另一篇。
“云蔽青山，孤穹静渺，蝉鸣染黛余音杳。露凝霜密水沉沉，幽山一路啼花鸟。绮陌清凉，簇香影照，芳蹊柳岸炊烟袅。马蹄寻踏淡拂风，绿杨阴里隔花笑。”
一代武将，却也喜好郊游，寄情山水。
“云姐姐，你最喜欢什么花？”
女子摸摸少女的小脑袋，温柔笑了笑，将一朵粉嫩的小桃花放在她掌心。
“桃花？”少女摇摇头，“姐姐这么华贵，明明最配的是牡丹啊，雍容大气，倾国倾城。”
云在心拉起少女的手，指着远处桃林，“牡丹尊贵，这世间几人能窥其芳容？桃花遍野，亦仙亦俗，明媚可亲。小薰，我虽盛华，却也可亲啊……”
“明、媚？”少女似懂非懂。
云在心本身便明媚，同她的词一般明媚。
沈眉薰从回忆中苏醒，正嗔怨那女子痴傻，忽而发现酒杯早已盛满了雨水，杯中不知何时落了一朵桃花，在水间浮浮沉沉。
——
雨幕中，一对老人相互扶着对方走近。他们隔着老远看着那座“黑山”。正月十五后，临墨峰被火海吞没，如今整片山峰光秃秃黑漆漆，荒无人烟。
“各位，我二老来看你们了。”老妇人沉沉说道，并打开食盒，将祭品一一摆好。
“夜未央的孩子们，安息。”杜冀衡在一旁撑伞，独自取下头巾远远观望，垂头默哀。
临墨峰战役，夜未央逝者七百人，朔月盟死伤一千人。因为有朝廷的默许，这场武林之战波及之广大、战况之惨烈，两方死伤过半、元气大伤，在武林史中前无仅有。朔月盟各大门派不得不降低标准扩招人手，休养生息。夜未央被迫撤离大煊，退居边界。
这场排除异己的“正义之战”，没有胜家。
临墨峰虽然险峻，但峰上青翠欲滴，云雾缭绕，宛若仙居，不失为大煊的仙境福地之一。如今死尸遍地，黑灰覆盖，在雨天看起来愈加阴郁恐怖。
“殷掌门下落不明，颜姑娘也未苏醒。这场战役，何时能休……”杜老太婆已被杀戮扰得心力交瘁。
“朔月盟一日不散，夜未央便一日不宁，利箭已发，不可回头。老太婆，咱们战不起了。”杜老太爷幽幽叹气。
“老头子，我活了大把岁数，见惯了无数生离死别，却依旧没能承受住任何生命的逝去。”
杜老太爷发现手背温热，有水珠一滴一滴打下来，却不是雨。他拭去老伴的泪水，无力道:“若英，我们老了，阻止不了任何人。”
他们膝下无子，已是黄昏暮年，将希望寄予谁呢？逝者长已矣，老者力不足，希望新生的嫩芽，能接替前一辈茁壮成长，焕发光彩，生生不息。
峰下草地留下两排深深浅浅的脚印，路上回荡着二位苍老的声音，如暮烟古钟，沉寂悠远。
“颜姑娘，醒来啊……”
——
时光渺无痕，人间有记忆。哪个时代都不缺乏英雄，比之流言野史满天飞，英杰墓前无人问津，生活在举国不忘先烈，众志悼念逝者的年代，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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