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突地心中一凛,萧月若真有野心,何必做得那么明显,与权臣之子交游,这不是无端引人猜忌么,两宫太后就不会坐视不管。
随后她又想到了他气血活泛近乎诡异的脸色,是了,一个身子不行的亲王世子早就失去了问鼎帝位的可能,就算他存了那份心思,别人也不会将他当作威胁。宫中那两位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阿田他没事吧?”
听到他关切的询问,云若停下沉思,道:“没事,只是护卫他的两个侍卫死了,他自己也受了点教训。”
“那就好。”他放下了心。沉思了一会了,抬起头朝她笑了笑。
那一笑,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明明饱含了许多心事,漫无头绪错综复杂,却又难以言表。看着那笑容,她觉得胸口有些发堵,直觉得要为他做点什么,想了想,小心地问道:
“你……过得还好么?”
“不好也不坏吧。”
“怎么个不好不坏法?”
“很多事与事先想的不同,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见云若沉默,他又故作轻松道:“这么关心我,是想到我身边来?”
云若睨了他一眼:“我才不要进那笼子。”
他握住她的手:“总有一天,我会把笼子拆了,任你来去自如。”
说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
云若了解眼前这个人,什么事都往好的说,就怕她担心。她想起云田提到京畿军营招募新兵之事,朝臣当中反对者甚众,这背后自然有申氏的影子。他或许正为此烦恼。
兵权是申氏最大的倚仗,申氏连续三代都将其牢牢控在手中,他想从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松懈申氏的力量,自然不容易。
他望着漆黑的天边沉默不语,侧脸的线条此时看起来比从前刚硬一些,多了些许成熟的味道。眼底下有片淡淡的青影,神色间流露出一丝疲色,不细看几乎不会发现。他望向云若,发现她也在望着他,于是他朝她笑了笑。一条柳枝在他和她之间晃晃荡荡,让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笑容。
云若伸手扯过那条柳枝,一根一根拔着上面的叶子,秀眉蹙起,似乎还在为答应学琴棋书画的事情懊恼:“天都真不是好混的地方,刚回来就学那些烦人的东西,早知这样,不管师父怎么赶我,我都要赖死在那里。哎,怨不得父亲宁愿待在边关,谁叫他也不肯回来。”
他闻言明显一愣,武将戍守边关,非诏不得回,阿若她不会不知道。那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告诉我她的父亲云措大将军决意遵皇命,用手中兵权牵制申氏?
他定定地看着云若,看着她羽睫扑闪下明丽妩媚的眸子,看着她因为抱怨而微微撅起来的小嘴,眼里渐渐有光彩聚拢,亮如星辰。
“谢谢你,阿若,谢谢!”他道。得此一诺,申氏即便手握天丰大营,也不敢出现任何异动。
云若瞅了他一眼,拿起拔得光秃秃的枝条去戳他的脸。他瞧着这孩子气的动作,不知怎地,心里一酸,愧意上涌。突然转过身,背朝着她。又过了片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转身。”
云若不解,但还是甩了柳枝,依言转过身去。正想回头看他,耳边一声低喝:“不要回头。”
云若听从了他的话,没有动,随后背部传来一阵温热,他从后面环住了她。
这个动作比正面相拥还要亲密,她的脸又烧起来了,心怦怦跳得飞快,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但立刻被身后的人牢牢箍住。温热紧紧包裹住了全身,头顶传来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月华笼在两人身上,在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看起来就仿佛是一个人。
风渐渐大起来,湿气更加深重。
突然,一道细微的铃声遥遥传来,时断时续,转眼又被风吹万籁之声湮没。
云若敏锐地捕捉到不同寻常之处,心下疑惑,正想开口询问,只觉得他紧了紧手臂,又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发顶,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得回去了。”
看样子有急事发生,她不能询问太多,只能抓紧他的手臂,低声道:“小心。”
“嗯。”他按住她的手,犹疑了一下,道:“萧月此人,心思深不可测,你莫要离他太近。”
她还来不及回应,背后一凉,他抽身离开。如兔起鹘落,一纵一跃间,修长的身影已消失在沉沉夜色当中。
月华如水,广袖当风。
“我该如何帮你,阿陌?”
良久,溶液沙哑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响起:“启禀小主,宫里的情况已大致查清,刺客潜入陛下寝殿时不慎碰触了殿内的机关,被连弩伤了右肩。与御前总管白允儿交手时,虽然用的是常见的招式,但是最后刺伤白允儿左臂的那一招是断肠门的碎心剑。顾英带青翎卫赶到之时,刺客已经逃离。”
刺客早不来晚不来,他一出宫便来了,果然是算好了时间。云若折了条柳枝,转身走到竹榻上躺下,从溶夜的角度看去,她白玉般的脸庞上神色冷然,好似覆上了一层冰霜。
那刺客若不是先伤了右肩,行动受阻,更是影响了使招,白允儿恐怕已被他一剑穿心了!堂堂青翎卫,皇帝的亲卫,居然在刺客与内殿之人缠斗许久又从容逃离后,才姗姗前来。
有趣得很呐!
一抹凉笑在她唇边泛起,转瞬即逝。
“刺客逃走不久,德沛宫大太监林奴儿带了太医要求面见陛下,说是奉了太皇太后懿旨,探视圣躬。”
这林奴儿来得可真及时,云若挑眉,一圈一圈地甩着柳条。
“太后那边可有动静?”
“太后赶到承元殿时,林奴儿仗着懿旨正与守殿的侍卫对峙。是太后唤开了殿门,林奴儿见过陛下,确定无恙后就回宫复旨去了,只留下几个医正为白允儿包扎伤口。”
原来如此,一场刺杀,不过是为了探出皇帝的行踪。倘若借此得知萧陌不在宫内,便可趁机抓住他私出宫闱,于德有亏这点大做文章,为再次垂帘铺路;若他在宫中,行刺成功,自然也不错。
皇室当中有即位资格的除了他本人就剩玉亲王世子萧月了。别说萧月常年不在京中,行踪不定,就凭那病秧子身体,也没几年好活。萧氏宗室式微,太皇太后和太后已然是皇室身份最高的大长辈,新帝人选几乎可由她们说了算。这种情况之下,别说总领朝纲,就算改朝换代也不是没有可能。
为了刺探他的行踪,这位太皇太后申氏居然肯下这样的血本,连与江湖组织的联系也舍得暴露。
只是今晚,她注定要失望了。听说自新帝登基以来,这位申氏娘娘身体大不如前,进的补药一次比一次珍贵。得知行刺之事未能证实陛下不在宫内,会不会当场吐出一口心头老血,然后呜呼哀哉。
云若恶意地猜想着,手里的柳枝越甩越快,发出呼呼的声响。
“小主,夜鸽传来消息,之前田小郎遇到的那些贼匪有了眉目。”
“哦?”云若倏地停下手,“是谁?”
“也是断肠门的人,是四大护法之首银烛的手下,那些人惯使断肠门绝招碎心剑,多人联手,则成碎心剑阵,此阵阴狠歹毒,一经展开,难有活口。”
又是断肠门!云若攥紧了手中的枝条,眸底一片冷冽。既然想取她至亲之人的性命,那么这样做的人高居庙堂也好,隐匿江湖也罢,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风拂过微敞的衣襟,钻入领口,有些冷,但她更清楚地感觉到胸口逐渐汇聚的杀意,更冷!
“不过,”迟疑了一下,溶液沙哑的声音又起,“夜鸽发现还有一批人在查田小郎遇刺之事,看样子是玉亲王府的人,他们没有刻意对我们隐瞒身份。”
萧月也在查此事?
按下心中奔腾的杀意,云若沉吟起来。虽然她认为萧月救阿田绝不是仅仅因为同朝之谊,而且萧月当时的态度很奇怪,对他们姐弟俩都挺关心的。
关心么?
云若摇摇头,立刻抛开这种荒唐的想法。现在看来,事情更加不简单。
堂堂玉亲王世子竟然对一个行事诡秘的江湖组织如此感兴趣,还出手追查刺客来历,莫不是早知道了它与宫里的牵扯,想借此事做个引子,插手朝内外的势力分配?
那么,萧月与阿陌这对堂兄弟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敌人?
不太可能。
阿陌刚及冠,登基也不过一载。如此年轻,虽然没有后妃,但是有子嗣是迟早的事,那个位子几乎没有落到玉亲王府头上的可能性。
盟友?
玉亲王府地位虽尊贵,玉亲王生前却是一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闲散王爷,一生只钟爱王妃一人。王妃出身漠北,是漠北云柔十八部的大公主。漠北归顺后,部主为了表示诚意,将最喜爱的阿狸公主献给了先帝。玉亲王在宫宴上对阿狸公主一见倾心,翌日便递表求娶。先帝只有这一个弟弟,平日里这个弟弟也没向他要求过什么,今日为了一个番邦女子郑重上表,就爽快地答应了。
玉亲王妃只生了萧月一个男嗣,萧月身子不好,常年在外求医,与世家贵族甚少结交,云柔十八部自归顺以来,早已卸了兵力,除了个别世袭贵族蓄有极少量私兵,其余部众或牧或田,与大夏百姓糅杂同居,如同散沙。这样的人即使与阿陌交好,也成不了他的助力。
云若想起阿陌临走时说的话:玉亲王世子,莫要与他走得太近。
阿陌这番告诫颇有深意,难道也他觉得萧月救阿田是别有用心?萧月的出手相助对云府来说无疑是大恩,云府从此欠了他天大的人情,原本可以挟恩求报,可是他把云田护送回来后却连府门也没入便匆匆走了。可见他对云府也未必有深入交往的想法。毕竟宗室与权臣之间,该避忌的还得避忌,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
当然他也很有可能是做做样子。在权力游戏下生存的人演技可比戏子们好太多了!
溶夜退去,周遭一片寂静,宽大的衣衫随风狂舞缦卷,仿佛想要挣脱一切束缚,竭尽全力向前舒展绵延,却又始终被掣肘牵扯,无法前进一步,只能在原地凌乱地挥舞。孤独的影子斜斜地躺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在这微凉的夏夜里,散发出淡淡的萧索和冷意。
啪——,柔韧的柳枝寸寸断裂,一如破碎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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