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春触了一下肿起的唇瓣,立刻“咝”了一声。靠入一处墙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盒,打开,用指甲挑出豆大的一粒,抹在唇上。不出一刻,肿胀便消了下去,虽然还有些刺痛,但是看起来也不甚明显,尤其晚上灯火不明,更是不会被发觉。
想到云田离去时白到泛青的面色,紧咬凸起的牙关,她心头微酸,叹了口气,收好瓷盒,纵身越过一堵宫墙,径往前头最大的宫殿而去。
哔啵几声,烛火炸开,白允儿持了长嘴剪子挨个儿去挑成排的灯烛。他手背伤势已见好转,但是拿东西还有些吃力,一个不留神,拂尘落地,弯腰去捡,一抬头,便见一身黑衣的寂春叩首在御案之下。
对于这个女娘,即便势利如他,到底也是有几分佩服的。纵然当年陛下手底下有天赋的少年人一大把,但是能在其中脱颖而出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寂春的天资实在算不得大好,开始习武时年龄也偏大,不过全赖那份肯吃苦的狠劲儿,才得了一身好武艺,心思也够缜密。过去十年当中,不管是受命监视云氏父子的动向,还是为远在他邦的陛下千里传信,都能做得滴水不漏。到了如今,不过二八之年,便能够突破守卫重重的羽林军,避过耳目聪敏的青翎卫,悄无声息地进入帝寝殿。
一个细作能有这样的能力,放眼天下三国,也属佼佼,即便名满天下的扶风公子罗澈见了,必会赞一声“好功夫”。
犹记得两年前陛下初登大宝,作为文武新秀的罗家大郎应召入觐,彼时寂春一脸易容立于新帝身侧,目睹扶风公子之风采,一时眸光连动,行止微失。
他虽为一介阉宦,也终有丈夫之心,站在一旁将寂春的一腔心思瞧得明白,而陛下行君王道,更擅察人,岂会不清楚。
是以将罗家大郎指于云氏女君为琴师,时常出入云府,既稍解寂春一腔思念,让其心存感激,又因他之故,寂春对云女君的心意始终隔了一层山水,与云氏多年相处而得的那一点恩义,只要陛下念头一动,便能随时分崩瓦解。
陛下行事,从来都是这般张弛有度,走一步看穿十步,江山大业在前,其余皆为微末。
白允儿时常在想,能匍匐在天生的王者脚下,他何其有幸,也不枉一世为奴了。
抖了下拂尘,白允儿转到灯架后头,继续剪那烛芯。
“你说你要自请离京?”清冷的声音自御案后头传来。
寂春不敢直视,谨声道:“寂春只此一愿,恳请陛下成全。”
“成全你并非不可以。”
在寂春因惊喜而瞬时流溢感激的眸光中,萧陌润了润笔尖,边写边道,“但是朕有个条件。”
寂春忙往前膝行两步:“只要能达成心愿,寂春任凭陛下驱策?”
一勾一笔,写得缓慢,萧陌的语调同样不急不缓:“也不是什么难事。阿若素爱精致事物,小到日常物件,大到千金珍玩,入眼颇多。然而能让她宁愿舍去半数家资,又不惜与人结怨也要拿下的,却只有那么一件。”
望了眼寂春已然明了却渐渐失了血色的容颊,萧陌眸底凉如寂夜:“你可愿意取来?”
面前的奏疏从头至尾都是在陈述帝嗣薄弱的严重后果,引经据典,鞭辟入里还在其次,署名之人乃称疾几近两年的老郑相,方是这本奏疏的分量所在。
仿佛被夜风吹散了心头的热气,寂春只觉得全身发凉。
她仰着首,眼前仿佛出现了云若洁白如玉的面容,眼角微挑,眸光轻轻一转,便勾出了你的全副心思。须臾,闲适悠然的神色一变,一双秀眉紧紧蹙起,脸孔迅速涨红,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脖颈以下,汗出如浆,显得痛苦无比。
她急着想上前伺候,双脚却似被钉住了一般拔也拔不动。正自焦急,一转眼,那张脸却转成另一副与之相似的面容,相同的眉眼,刚毅的下颌,唇角含笑,永远那么朝气蓬勃、神采飞扬,仿佛世间无数烦恼于他而言,不过是挥之即去的浮尘,从来都不曾在他身上久留。他那样深情款款地望着自己,紧张而羞涩地等待着自己的回应,她一看便禁不住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出口拒绝。然而下一瞬,也不知探知了什么,那张英俊的脸上敛去了笑意,敛去了满面柔情,望向自己的目光被哀凉和不敢置信所充斥。
两张相似的脸容交替显现,如潮翻涌,不遗余力地洗刷着她的头脑,让她头晕目眩,胸口生痛。她情不自禁抚上胸襟,将衣料揪得死紧,仿佛如此,方能将一切犹疑和不忍驱逐出心头。
直至最后,一道挺拔温雅的身影闯入脑际,他轻轻抬手,接过她手中茶盏,朝她道声谢。
温熙一笑,春风拂面,晴光正好。
犹如身负千钧之人终于找到了支点,她顿时将所有的重量转嫁了出去,长出一口气。
“考虑得如何?”清冷的声音再次从御案后传来。
她张了张口,终是顿首在地:“寂春遵旨!”
门开了又阖上,趁机而入的夜风撩得烛火森闪了一下。这处天底下最高贵之所在确如人们心中所想一般威冷,护卫森严。然而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它不过是层层捆缚的蚕茧,既能够轻易破开,也可以进出自如。
此时殿内寂静一片,落针可闻,偶尔从御案那头传来的翻阅声,也如秋末僵冷的枯叶刮过窗棂时发出的细响,寥落而细微。
白允儿放下手中剪子,走到殿角,从青铜鼎内取出温在里头的参茶,奉到萧陌手边。
萧陌从奏疏上头收回视线,拿过来浅尝一口,甘香清苦,略感烫口,与往常一般合他的意。
“有事?”他漫不经心问道。
“回陛下,并无。”白允儿躬身接回茶盏,将它放在临近的矮几上。
萧陌阖上面前的疏本:“有事直说。”
白允儿讪讪回了声“是”,道:“……方才陛下为何不问寂春要离开的原因?陛下栽培她多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便这么放她离去,是否有些……不妥?”而且可惜。
萧陌又拿过一本未批的奏疏,边看边道:“这你就不懂了,并不是对谁有恩,谁便会死心塌地为你卖命。纵使起初她忠心于朕,然而时移世易,人心易变,她心思已然不在此,朕若强留,岂非徒害自身?倒不如遂了她的愿,好歹临去前,还能真心为朕办次差。”
白允儿连忙躬身附和:“陛下说得是。”
萧陌却似乎沉默了一下,盯着染墨的笔尖,口中低语,仿佛说给自己听:“怕只有如此,方能让你留下……”
白允儿听到,疑惑地瞄了他一眼。
萧陌又怔了片刻,从最低下抽出一本素装折子,封上无题,瞧去甚是平常。横了眼立在一旁的白允儿,将奏疏递向他:“你看看。”
白允儿闻听大惊,立即伏跪在地,叩首如捣蒜,地板上顿时传来一阵咚咚的闷响,令人心慌。
“陛下饶命,奴、奴婢……”
萧陌面无表情地瞧了他的后脑勺一会儿,约十几个响头过去,淡声道:“好了,起来吧,再这样下去,朕的地板就要破了。”
白允儿这才堪堪止住,但是仍旧伏跪不敢起,萧陌眸光瞥过他的后背,青蓝的宦官外袍明显泛出一层深色。他将手中奏疏丢到白允儿面前,道:“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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