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府各大主屋里听差的大丫鬟,今夏统一配发了银红袄裙月白比甲,可这清新里透着妩媚的一袭衣裙穿在和柔的身上,竟硬生生的透出一股老学究般的板肃来,十分让春归废解,不知一个正处桃李年华的女子该怎么时时拘束自己,才能培养出如此浓重的暮气,活像是从列女传上走下来,但这一本正经仿佛知规蹈矩的表面下,却又揣着不少花花心肠,歪门邪道得很。
就像她这时一路走来凉亭里,看着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却当目光落在从新回归那张红木四方镂雕如意纹高脚花几上的一盆钵莲上时,又显得很没规矩般的轻叹一声:“今早奴婢看见小后院儿里摆设的这盆钵莲被挪来了凉亭,且还诧异是谁擅自移动了摆置,原来竟是大奶奶的主张……大奶奶有所不知,这盆钵莲是一回大爷交待奴婢特意栽植的,因考虑着便于大爷观赏,且还需要长久的光照,才特意摆在了大爷卧房后窗正对着的乌石上。”
擅自二字一个奴婢说出来自然拿大,不过和柔也懂得扯着赵大爷这张虎皮逞威风的方法,但她应当没想到大爷对于居院的摆置原本是极为挑剔的,正是“虎皮”深嫌钵莲有碍观瞻,像眼睛里卡了块鱼骨头般的难受。
但春归却不想再扯“虎皮”还以厉害,因为这样一来,明明是她身为主母教嘱婢女的正经事,反而有了争风吃醋之嫌,太掉价。
“钵莲需要日照才能成活,所以不宜养在室内,你放在小后院里倒也利于它的长势,不过盆栽瓶花之道,不仅讲究花草的长势,总得要和厅室摆设以及园中造景融洽。卧房后窗正对的那面乌石,虽然不像如今园林里常见的昆山石、太湖石那样巉岩透空,但巨石如砥纵横丈余,很有靖节先生曾醉卧在上的‘醒石’古风,本身便是一景,还可供人坐卧,却不能当作花几来用。”
一块山石哪有这么些讲究?和柔很不以为然,正要辩驳,不过忽然又想到那块山石仿佛的确是大爷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当年还是废了些功夫才搬进来放置在鱼塘边上,她就不敢吱声了。
“再说这盆钵莲吧,一看就非天生而是手植,既是手植盆景,就需要呼应搭配才不显得突兀,盆钵不大,放在小后院无论何处都不够显眼,倒是在这凉亭里,配着花几、绣画才能显出是一景来,再说这凉亭我也观察过,上昼和傍晚都会沐着阳光,我还特地让人拆了一幅挡帘换上更透光的绣画,不至于妨碍盆景的生长。”
她说完也不急,只笑吟吟的看着和柔,好整以暇的等着婢女回应是否心服口服。但和柔又哪里会心服呢?心说着不过是一个破落户出身的孤女,论见识还不如高门显望的婢女,竟然好意思在这儿侃侃长谈什么盆栽瓶花之道,她懂什么叫风雅么?!
但和柔到底没胆子把鄙夷的话说出口来——她确然是朱夫人当年细心选出来,为兰庭准备的通房丫鬟,但论来她其实也是备选之一,还是后来认了曹妈妈作干娘才坐实了“名份”,但这所谓的名份毕竟只是老太太、曹妈妈的心存默契,从来没有在兰庭那里得到过落实。
在和柔看来,大爷从来不让婢女近身服侍,这是过世的老太爷管教严厉,大爷也的确守矩无违太师府的家教门风,正是因此才显得品行端方,并不能证明大爷是特别针对于她厌恶疏远,如果老太太、曹妈妈均认可了,大爷应当也不会违逆亲长们的意愿,所以和柔对于自己的“前程”,其实也是十拿九稳的,早早便把自己当作了准姨娘。
但她最近才莫名产生了危机感。
准确说来是大奶奶入府的那天,她眼看着大爷似乎和过去有些不一样,和大奶奶有说有笑半点不显得生疏,倒真有了琴瑟和谐、如胶似膝的意味,和柔一边不是滋味之余,一边又有了期待,她想着大爷娶亲之后就算不会立即纳妾,但至少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疏远,应当坐实她通房丫鬟的功能。
可和柔仍然没有等到大爷的任何亲近,更让她气恨沮丧的是,那晚大爷在斥鷃园里安置,虽守着规矩和大奶奶分房而息,如今又不能再让小厮书童在居院里值夜,从卧房的铺置到侍候洗漱,竟然是大奶奶的人在旁服侍,她根本就插不上手!
和柔自认为她不是个得陇望蜀不知规矩的人,那时听说未来大奶奶也许是晋国公府的嫡女,和柔就打算好了今后对主母言听计众恭顺敬奉,从俯首听命的通房丫鬟熬到一儿半女的小妾姨娘就算功德圆满,本本份份完成朱夫人从前的期许,人们说起她来都道一声忠厚温顺。
她一点也不想和大奶奶争夺什么,可都怪命运多舛,怎么就让沈夫人算计得逞,糟蹋了大爷的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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