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
两名童子给在座的人一一奉茶之后,静静退到一侧,诺大的重华殿瞬间寂静无声,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那名从雍都远道而来的上宾。
然而柳柏舟像是突然间忘记了来意,旁若无人地揭开桌前的茶盏,盯着漂浮在水面伶仃的几根茶叶,轻轻往内吹了两口,摇头晃脑地看茶叶在其中飞速地打着圈。
懒得揣度这位侍郎大人胸中默默打着什么算盘,终究也不过是一桩只想尽快了却的俗务。宋玄一朗声开口,“鄙处远避繁华,也没有什么珍馐玉酒可以招待,唯有这清水粗茶用来洗润肺腑,大人莫嫌简慢。”
宛如一声荒山清磬,敲得整个大殿为之一颤,柳柏舟的身子也跟着一晃,却无甚惊讶地抬起头来。
“宋掌门不必客气。下官知道,这杯茶可是千金难买,远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贵重得多。若不是为了家小,身陷藩篱,脱不了身,下官倒愿意拜在掌门门下,枕石漱溪,潜心问道,日日喝一杯昊虚山的清茶。”说完,柳柏舟无声地笑了笑。
“柳大人说笑了,陛下如此倚重大人,怎肯放大人遗老山野?”
“老掌门有所不知,如今掌门的两位高徒才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朝廷的柱石铁壁,一个身兼重任,远赴南陲肃靖夷邦,一个显贵荣达,镇守中宫护卫御驾。有苏颜两位大人在,我等碌碌庸流在陛下眼中不过耳耳矣…陛下曾数言,放眼整个天下,唯有苏颜二位大人堪得陛下倚重,也唯有掌门手底才能栽培出如此旷世英杰。况且,陛下素来有意向掌门请教修行的道法,目下朝中之事方定,即差下官来此遥尊掌门为国师,以彰陛下对掌门的无限景仰,对苏颜二位大人的万分荣宠。”柳柏舟说完站起身,轻轻一掸衣摆,从袖口抽出一封书笺,郑重其事地将书笺双手托举,“下官有陛下亲笔手谕在此,请掌门过目。”
殿中在座的众人除了柳柏舟和宋玄一之外,无不各自惊异,面面相觑,却不敢冒昧出声打断二人的对话,只是在侧挪时牵动衣带,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不必,大人请坐,老朽又岂敢质疑陛下的旨意。”封赏来得太过突然,连饱历人世沧桑的掌门人心下也不免暗暗诧异,却只是不动声色地一笑,“只是年轻人全凭自己的本事得到陛下的赏识和重用,我老头子怎能忝居功劳?”
“老掌门太过谦了。身为正道巅峰,内功修为都已臻至化境,当世无匹,苏颜二位大人本事虽大,还远远未足与老掌门比肩。”
“大人谬赞。无非是些江湖讹传,怎能信得。”
“哦?不过下官倒是清楚记得从家父口中听闻过一段故事,”柳柏舟啜了一口茶,徐徐道,“昔年樊园的朝颜飞花乃是熹州八景之一。元仪郡主十六岁的那一年,穆淳王爷带着她驾临熹州城,正于城西的樊园设下筵席相待,躬亲向掌门问道。席间,元仪郡主感叹来时不遇,虽是阳春三月,天朗气清,却无缘欣赏朝颜花盛开时如虹的纷飞飘雪。宋掌门不忍郡主失望,便把长袖一挥,转眼之间,众人眼前的朝颜花蕾尽皆缭缭绽放;再一挥袖,满园的花瓣似落雪般翩翩起舞。”
“从那以后,樊园飞花就竞压其余七景,成了熹州城,乃至整个睢河东岸最有名的胜地。事到如今,每年春夏二季,依旧有各地的游人趋之若鹜的前往,园中观者如云,只为一窥宋掌门当日近乎神迹的风采。”
“此事若是由他人说来,下官或许会将信将疑,但家祖当年曾为熹州城的小吏,当日更恰在樊园值守护卫。宋掌门于朝颜花前施展一身嵩阳罡气,却无心缔成旷古绝今的奇景异闻,全都是家祖亲眼所见,更是他亲口诉与家父,后来家祖也始终以见证那一日的盛况为毕生荣幸。也无怪掌门令家祖如此敬服,试问这天下间除了宋掌门,还有何人能使夏花春盛?”
“惭愧,此乃老朽当年意气之为。”宋玄一捻须摇头,目光深沉而辽远,“万物皆有时序,往复自然更生,老朽却恃能自逞,致其逆天而生,逆时而盛,此举有违天道,实在不足夸。”
“身负如此超凡入圣的修为和造诣,却深不肯据此为傲,远性风疏,逸清云上,始终如一,宋掌门果然是世所罕有的耆宿宗师。”柳柏舟把玩着青瓷茶盖,眼中的神色说不出是过于专注还是出于敬仰,“下官还耳闻四十年前,那轰动天下的一战——宋掌门空手与七星庸离剑的主人对决,在雍都城外的白庄大战了一天一夜,未分胜负。若不是穆淳王府的四骏及时赶来劝阻,恐怕近百里的庄园都要尽数被二位拆个干净,至今白庄附近上了年纪的老人谈起此事来还心有余悸。”
似乎重新回忆起当年激斗时的喷涌热血,宋玄一不禁大笑两声,摆了摆手,“那不过是他不肯欺我双掌为血肉所生,也弃了七星庸离剑,硬要在路旁随手折下一株梨花枝与我比招,才打了个平手。草木一遇阳盛之气,总会枯软,才让我占了便宜。若要论英雄豪杰,当世唯有他算得上第一人。”
“宋掌门何必如此自谦?这世上不乏高人,但有掌门如此修为者,绝无掌门之德行;有掌门如此德行者,必无掌门之修为。陛下慧眼如炬,深明其是,故所敬者唯掌门一人而已。天恩浩荡,想必也无需下官再多赘言,请掌门勿要推辞。”
宋玄一含笑摆摆手,“老头子而今已是迟暮之年,又闲云野鹤惯了,如何敢受陛下如此鸿恩?”
“陛下当然明白掌门年事已高,不任劳苦,而国师一职并无繁琐差务,若无要事,也毋需入朝觐见,足见陛下对掌门的殷殷厚爱。恳请掌门莫要再推辞,有负天眷。”
“承蒙陛下如此厚爱,只可惜老朽只能让陛下失望了。”
“难道掌门不愿奉旨?”
宋玄一正色道,“老朽无颜面圣,唯有托大人代老朽祈请陛下恕罪。”
“宋掌门当真不肯奉旨?”殿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柳柏舟用手指时轻时重地敲打着桌面,也破天荒地收敛了笑意,“还望掌门千万三思。”
仿佛是为了留给侍郎大人一丝薄面,默然片刻后,宋玄一仍是断然回绝,“实难从命。”
“既然掌门不愿,下官终究也奈何不得。”柳柏舟叹了一口气,“只是下官还有一事想请教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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