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阿盟怔了怔,眼中掠过一丝罕有的亮色,“庭芝看似荏弱,实则刚烈,敏感于外,固执于内,重情重义,心性痴绝。”
陆夜侯笑了笑,又似乎叹了口气,“是个既明澈,又愚钝的孩子啊。”
“姑祖父既然问起,请恕阿盟再多言两句。”
梁阿盟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三公子的降生是姑祖母用性命换来的,可是她用性命换来的孩子却从未得到过您的爱惜,倘若姑祖母泉下有知的话,她该有多难过?而您因为她的离去,多年来如此自我折磨,她又该有多痛心?”
陆夜侯微微张口,却不禁哽住了喉头,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老人疲惫地朝梁阿盟挥挥手,“你去吧。”
房门阂上之后,一切归于宁静,诺大的厅堂中只剩了这个孤寂半生的老人。
他记起了很遥远,很遥远的时间,那时暖帐中盈盈笑语,那个狡黠明慧的女子倚在他的怀里,他用手掌轻轻抚过她隆起的小腹,她仰起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她说,她早已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叫作渊儿,希望孩子一生都会是个渊清玉洁之人,还希望他可以长成个敦厚温沉,文质彬彬的状元郎。
他放声大笑,轻捏一下她的脸颊反驳,小渊儿必定会像极了他,同样也是只上蹿下跳,永不安份的小野猴。
午后的阳光被四周的树荫遮蔽,幽静的厅堂前,高大的身形伫立在如盖的绿荫之下。
陆夜侯听见徐徐靠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低垂的树叶在他的面容前随风摇曳,身影背着日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还是首次独自面对这位英姿勃勃的老人,陆庭芝紧张不已地走到陆夜侯身前,口气中带着几分怯畏,“爷爷,您找我么…”
陆夜侯颔首,语气难得一见的温和,“你跟我来。”
陆庭芝吃了一惊,也不敢问要到什么地方,诚惶诚恐地跟在陆夜侯身后,一直绕到了静岳堂的背后。
院后的月门洞开,陆庭芝呆立在了原地。
一大片空明素净的梨花树恍若画卷中的云海,如烟雾一般朦胧,窸窸窣窣的一阵风吟,融融暗香与晨露就纷纷降下,在地面铺结成了柔软的凝霜。
清丽无尘的花海中央,沉寂地立着一座格外醒目的青冢。
遍野的梨花仿佛在地面铺就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却唯独没能将这座青冢覆盖。
青冢之上躺着一柄匿在剑鞘之中的三尺长剑,冢前立着一块年岁已久的石碑。
几片花瓣飘落到碑顶,被风一吹,好似两点透亮而悱恻的泪痕一般,轻轻划过青石碑面。
陆夜侯拂袖掸开杂落在冢上的梨花,俯身抚着碑顶,眼神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与悲伤。
不忍轻易破坏这份静谧与幽窅,陆庭芝迈出的脚步格外轻缓,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将脚下的雪花踏碎。
陆庭芝惑然地走近坟冢,陆夜侯沉声道,“跪下。”
顺从地跪在墓碑前,陆庭芝定眼一瞧,墓碑上刻着“爱妻夙心之墓”几个字。
陆庭芝这时才恍然大悟,心中哀恸,于是恭恭敬敬,诚心诚意地叩了三个响头。
他忍不住想,爷爷不愿让奶奶的坟冢被梨花掩埋,必会时常来此清扫,可每一次爷爷面对着这块冷冰冰的碑石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忽然,身后的陆夜侯深深地叹了一句。
陆庭芝的双腿仍是跪在地上,跪转了身子,朝向陆夜侯,“爷爷,我…”
“苦便是苦,好便是好,有什么说不口,男儿家别要扭扭捏捏。”
“很苦,但没有阿爹心里苦…”
陆夜侯霎时间默然无语,良久,才仰天长叹,“想老夫一生,少年成名,二十岁仗剑天下,意气风发,傲视江湖,娶得世间最好的女子,时人莫不钦羡。可到头来,爱妻早亡,长子横死,幼子零落,天下第一又如何?终是没有半分快活…”
陆庭芝听着,心底不禁泛起一股强烈的苦涩,哽道,“爷爷…”
“站起来,”陆夜侯的口吻突然变得严厉,指着冢上的那柄长剑,“把它拔出来。”
https://zerifeisheng.com/book/65890/27051710_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