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门尴尬地笑了两声,点了点头。
刚刚晋升的中将摇了摇头,指了指另外一边的侧门:“好了,别闲聊了。福克斯总司令有命令,一旦耐门·索莱顿上尉和圣女中尉赶回来报到,就要立刻见你们。那位姑娘在哪里?听你部队里的人说得是宛如美神下凡,我也想见见……”
耐门略过了后面一半的问题,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前面一半:“怎么?我还以为总司令正在议会里和那些议员斗争呢,他不在里面?”
“福克斯阁下军务是非常繁忙的,要指挥南方总军的各种事务,没空和那一百来个议员纠缠。我也非常繁忙。”麦卡什笑笑,“当然,既然你来了,他可能也就不那么繁忙了。这就是和议会打交道的艺术,你迟早也会懂的。”
他的暗示非常明显:只有将军才会和议会打交道。
这个暗示给耐门带来了些额外的压力。他“嗯嗯啊啊”地应付了几声,告辞后离开了作战部,走进了旁边的侧门。
可他的心里却隐隐有些激动。将军——或许也很快了吧。
他沿着新帖上的路标走去,很快就找到了原先议长的办公室——也就是现在的孔提·福克斯总司令的办公室。
他轻轻敲了三下门:“耐门·索莱顿上尉前来报道。”
“进来。”一个听起来略带苍老的声音回答道,“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耐门推开门,见到须发雪白的孔提·福克斯老元帅坐在议长的办公桌后面。他发色和胡须颜色的变化令耐门吃惊不小:仅仅在昨天早上传送回伦尼的时候,孔提·福克斯还是一个灰发的老人——现在他完全是白发的了。
“耐门·索莱顿上尉向您报道,长官。”
“你比我预想的时间晚来了一个小时。我之前想,如果你听到召集令立刻赶到,那说明你大概只有运气好。如果你比召集令晚了一两个小时赶到,说明你很有做一个好作战参谋的天赋。如果你在一小时前赶到,说明你甚至还能做一个不错的政治家。”
老人用他鹰隼一般的目光盯着耐门。耐门紧闭嘴唇,一言不发,等着总司令官的下文。
“而现在么……有两个可能。一种可能是,你分析出了更危急的深层形势。另一种可能是,你碰到了一些意外事件。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想引用一下,大概二十年前在军中流传,用来评价一个人的一句话。也许很适用于你。”
耐门知道该是自己开口的时候了:“请问阁下,他们会怎么说?”
“如果事情这样下去,耐门·索莱顿总有一天会成为自由军元帅。这也是我的想法。”
福克斯拿起一樽青色的东方瓷瓶,往自己的高脚杯里斟了瓶中的无色液体。陌生的酒香笼罩了整个房间,耐门猛嗅了两下,擦了擦鼻子,意识到这不是红酒,也不是蒸馏酒。
“这是这句话原本的主人的藏酒,我顺了他一瓶。很不错,东方大国的风味。他说还有东方小国的风味,也很有趣,有机会找来让我尝尝——当然成本不菲就是了。”
耐门试探性地问道:“这句话原本是用来描述克拉德·洛佩斯元帅阁下的吗?”
“是的。”
福克斯点了点头。
“但是,这其实并不是一句好话。你必须知道,这句话是在将近二十年前说出来的,正是这句话逼走了克拉德,让他成为了一名流浪的雇佣军指挥官。”
耐门呼吸一滞。听到这句话,让他忍不住想起了黛妮卡。
“年轻人锋芒太露不见得是件好事……哪怕是在这个号称‘自由’的国家。不,可能比在帝国更过分。古斯塔夫和他的贵族们能二十多岁就掌握大军,而我们呢?”福克斯苦笑道,“虽然最后克拉德也还是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元帅吧……但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啊。”
耐门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听老元帅慢慢说着。
“你和他有些相似,但或许比他还极端。你同时有极端的好运和极端的厄运环绕。你会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力挽狂澜。我想,‘强运’确实是对这种情形最恰当的描述了。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只有在最极端的情形下,才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你是那种会不停遇到这些情况的人……该说倒霉好呢,还是说好运好呢?”
福克斯站起身来,从一旁的柜子里找出另一个水晶高脚杯。他又斟了一杯,倒给耐门。
耐门忙摆手推辞:“阁下,我、我正在执勤中,不太方便喝酒的。”
“总司令命令。”福克斯一笑,“喝吧。就当是庆功酒了。”
说着,老人用自己的杯子和耐门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
耐门咬了咬牙,一仰头把那奇怪的东方酒灌了下去。这种酒的冲击力很大,他只觉得一股酒意直冲上嗓子眼,就像火烧一样。
“但是,这句话是不会变的。我坚信我不会看错一个人的能力和运气。或许要修改一点。不管事情怎样下去,耐门·索莱顿总有一天会成为自由军元帅,或者同等职位的其他什么。说实话,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可能会将你视为自由军内的最危险因素之一的。”
老元帅说着,似乎在暗示些什么,耐门心头一震,但又抓不住重点。
“但是,一定有很多人会这么认为,哪怕自由诸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不,哪怕自由诸国灭亡,你在我们的军队里也会很危险的。每种体制和每种社会都有其弊端,而当它们的黑暗面展现的时候,总会比你想象的更加黑暗。”
老元帅说着又自酌了一杯。耐门望着福克斯那微泛酒意的脸庞想,“肯格勒之狐”也老了。他老得是如此之快,一夜间就被战局逼得须发皆白。
“你现在一定在想,我已经老得像一个贪杯好色的老头了吧?我该顺便问一下你那美丽的圣女情人现在在哪里,顺便考虑一下有没有机会一亲芳泽,一边巩固我这个形象。”
被老元帅毫不犹豫点破心事的耐门彻底呛到了,咳嗽不止。
福克斯微微一笑,抓起他的手,把酒杯再次斟满,不容拒绝地下令道:“别呛着了。喝。”
耐门苦着脸又灌下去了一杯,现在肚子里已经有火在烧了。
“别看我老了,你现在应该痛恨,应该痛悔为什么你这么年轻,还要生在我们这个国家。不到二十岁的英雄上尉……如果你是个四十岁的英雄上校就好了。”
老元帅叹息了一声,对着耐门摇了摇头——也可能没有摇,只是他看到了重影,他已经无法分辨了。
“我们在北线已经有了克拉德·洛佩斯,那是个倾尽帝国全力也无法消灭的对手。他还有个很不错的副手,叫什么来着,在儒洛克做议员的那个,也是杀伐果断,魔法能力可能比克拉德还高,唯一的弱点恐怕是缺乏抗压性,难以应付真正的大局面。不管怎么说,帝国想要扑灭这两个人联手的北线,简直是痴人说梦,就算加上精灵,他们最多也只能消灭其中之一。可是,在南线和新设的南方总军,我没有人可以托付。如果你是个四十岁的上校,我就能放心地把这支军队全部托付给你……可是不行。如果那位圣女在,利用她的力量,我也可以把这支军队托付给你和她……但这需要时间。就算是圣女,也需要起码六个月时间来建立她的威信。时间不够,太短了,太短了。”
老元帅又摇了摇头。重影越来越多了,耐门想。
“伦尼之战是你们带来的胜利没错。可那是什么胜利?真是一场惨胜啊。整个城防,伦尼军,全都一塌糊涂。如果我是古斯塔夫,最迟到后天,最快明天,军队就会再次踏足伦尼,而这一次,你们不再会有新魔法突袭的优势了。我说的没错吧,卓越少校?”
“没错。”耐门打了个嗝,接着酒意提出了一个非分的要求,“呃……能请您不要叫这种外号吗?”
“年轻人。”老元帅摇了摇头,“好吧,我知道你很想自己起一个威风八面的外号,比如‘肯格勒之狐’什么的主动传播出去。相信我,你老了以后会后悔的。”
“请您告诉我……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您所说的圣女,也就是塞菲尔中尉,她马上会离开伦尼去英特雷进行身体的治疗,但在她走之前还可以给我们提供很大的一些帮助。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到的,请您尽管下命令吧。”
孔提拍了拍脑袋:“塞菲尔中尉。塞菲尔中尉。天蓝水晶。我竟然会忘记这么美丽姑娘的名字,真是年纪大了。你的意思是,我们在后天确实不能得到强力新魔法的支援了吧。你恐怕也做不到和她同样档次的魔力支援,对吧?”
耐门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是的。但我想,总有一天会能做到的。”
“年轻人这么有自信也是件好事,对力量和权力这么渴望也算是件好事吧。”老元帅又笑了笑,“那我们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一件了。把议会解决掉。”
耐门瞪大了眼睛:“解……解决?”
“别会错意,我不是说武力解决。”总司令官使劲晃了几下瓶子,发现再也没有了,失落地耸了耸肩膀,“切,我还以为是魔法酒瓶呢。真还就这么点儿啊。我的意思是,让议会通过我们真正想要的提案,而不是这么冷战下去。”
见老人终于说到了正题,耐门兴奋起来:“请您告诉我,议会现在在讨论什么?是要撤退,还是要坚守?”
福克斯咳嗽了两声:“都不是,你太乐观了。他们在讨论的是……要坚守,还是要反攻。”
“什么?!”耐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们都疯了吗?”
“他们当然没疯,反而还很聪明。你要先知道一些事实,这对你以后有用。”
福克斯的手按在桌上一摞文件上,“联合议会的编制议员人数是二百二十一人,每个共和国五十人外加伦尼特区二十人,以及一名议长。除了每年两次的全体会议外,我们常年保证有二分之一的议员在伦尼联合议会进行日常立法和政治讨论。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们原本有一百三十多名议员,可经过昨晚的大溃败和骚乱,现在能回来的只剩下九十七人,勉强多过七十五人的最低法定人数。所以我才能召开临时会议,并顺利成为总司令官。”
耐门计算着这些数字——他突然明白了议会大楼前那二十二级台阶的由来。
“但是!”
总司令官的语气突然凌厉起来。
“在这一百三十多人里面,原本大概有六七十个人打着皇帝一来就易帜的主意。他们都梦想着成为新的侯爵和伯爵。在保守党人中,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而这些人当然不会逃走,也不会战死——除了几个因为叛国罪被我们当场处决的之外。”
耐门目瞪口呆。
“六七十个……您的意思是,潜在的投降派竟然在临时议会中占到多数?”
福克斯慢慢点了点头:“是的。只是,他们在现在这个局势下,不能再提投降两个字了,反而要声嘶力竭地宣称一定要反攻。经过这么长时间,双方的调门应该越来越高了,现在没准都要生擒帝国皇帝,直捣德兰帝都了吧。当然,如果战事不利——这迟早有一天会发生——他们也会立刻易帜。如果我们撤过麦特比西河,他们也会在伦尼为皇帝建立一个傀儡政府。”
这个局势比耐门之前设想的复杂得多,他猛地发现自己所设想的每一种扭转决议的方式都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
“我们不能冒着绝大的危险反击,我们也没有长期防守的把握。我们也不能简单的撤退,否则这撤退本身就会被帝国利用。还有别的对策吗,阁下?我们真的有一种既能将主力部队撤出伦尼,又不让帝国和投机者们利用这里的方案吗?”
孔提·福克斯放下了酒瓶,伸了个懒腰。
“本来是没有的,所以我才对他们说军务繁忙。但你的到来,带来了一个不一样的方案。我们出发吧,耐门·索莱顿少校。”
他站起身来,走出门去。耐门在心中揣测着老元帅——不,是总司令官——的想法,跟在他身后走向议会大厅。
“您需要我怎么做,阁下?我不明白。”
“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总司令官突然引用了一句谚语,“你只要配合我的行动就行了。你担心的一切问题和所有障碍都会解决的,少校。”
然后,孔提·福克斯推开了临时议会紧闭的大门。
“抱歉打断各位,但是我有一件新的提案要提交给各位尊敬的议员。”
整个会场安静下来,临时议会的议员们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所有自由军的总司令,等待着他说出他的开场白。
“拯救伦尼的英雄已经归来了,而他需要他的荣誉。我记得,议会还有最后一块卓越勋章,我想请求各位将它拿出来。”
福克斯总司令提出的是一个和扭转局势毫无关系的提案。在议员们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耐门·索莱顿新任少校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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