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不是这个快。果州租界腊月十二沦陷的,迄今不过十六天。”张嗣师袍袖一挥,报出几个日期,“你们从旧果州府只用了十六天就率军赶到这里,中途几乎没有一天停留。”
“是的,嗣师大人。”嘉雯暗自心惊。她所听说过的所有传闻里,都说这位张复土大人只是个狂热的太平道徒,几乎没有常识和理智可言;但面前这位在沙盘前侃侃而谈的人,分明是一个令人感到心惊胆战的暴君——或者说名君。
这个人不注重眼前利益。或者说,他到底注不注重利益,嘉雯都无法判断。圣森每天都在上演着利益交换的政治游戏,但一个像张复土这样的人,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游戏对手。
“而且你,雷嘉雯护民官,在离开我的防狄堡的时候,就不惜冒着影响贵我两国邦交关系的风险,寄来一封被我的辅师们称作‘挑拨离间’的信件,对吧。”
“正是如此。”
张复土猛地转向沙盘,瘦骨嶙峋的手指猛压在果州的位置上。
“你早在十余天前就预言了朱决之一定会率军投降。自那一战之后,横渠叛军的红旗,已经插满了府西、海东各行省。你的预言灵验了。”
直到现在,嘉雯才能把注意力转移到那沙盘上。她惊愕地发现,红旗已经密密麻麻插在青牛府以西的地区,还有很多中间地区插着代表中立和立场可疑的白旗。这已经不只是一场偷袭了,这是一场内战。
内战就内战吧,女护民官想。她向前走了两步,也走到了沙盘边,同张复土对视着。
“这不是预言,而是我见过朱决之将军之后的判断。那个人太过看重眼前利益,必定会被来袭的自由军战斗力威慑到,自以为能从中投机。在整个黄巾太平道国的领土内,只有我和我的军队曾经和他们交战过。”
嗣师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着,拖出深深的痕迹,指节发出清脆的摩擦声,这声音会令人感到十分痛苦。
“你只有五百人。而且这五百人已经跑了两百。”张复土再次指出了一个准确的数目字,那对鹰隼般的眼神中带着讽刺的意味,“就算你知道怎么和他们战斗,你知道怎么建立一支军队吗,雷小姐?”
“或许我不知道该如何建立一支好军队,但是您可以信任我们;我们圣森人民和元老院绝不会屈服于英特雷人的横暴之下。我希望协助您,可敬的嗣师大人。您已经不知道有哪些部队和哪些城市可以信任了。”
不等张复土的目光投射过来,嘉雯·阿尔瓦雷斯就预先反驳了他的话。
“如果您知道哪些军队可以信任,就根本不会找我这么一个手里只有三百人的外国使节来,不是吗?”
张复土长久地停顿了一阵后,才从沙盘上收回了手,问道:“那么,你来这里,是想要什么?”
终于来了,嘉雯想。这就是一个高级施法者和普通人的区别所在:高级施法者总是先关心他们能做成什么事业,而普通人总是先关心他们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利益。朱决之会关心他要怎么做才能获得最多的好处,而张复土关心的东西比这要……高得多。
“倘若我们取得胜利,我想要回你们所说的果州,也就是我们的嘉雯费格那。”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如果你能做到你想做到的事情,你们将可以在太平半岛的东岸选择一处新的港口。去用这个理由说服你们派在东三坊的那个什么元老,那家伙也该干点饮酒作乐之外的事情了。”
这次,张复土同样没有给嘉雯反驳或者讨价还价的机会;这个礼物实在太过惊人,嘉雯一时间也没有想出应该怎么讨价还价。
“后天就是我们阴历的春节。待节日一过,正月初五,我们就发兵南下。在此之前,和你们青牛府的同胞一起,组建至少一千人的军队吧。需要的军费可以同我们的辅师联系。”
张复土随手指了身边的一名道士打扮的老臣,将这任务交给了他。
而后,另外一名宦官将她们引出了太平宫。
嘉雯总算松了口气,问身边的一个道民军官:“他们的正月初五,是我们的几号?”
“二月十四日。”
那即是大军准备动身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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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九日多云转阴
英特雷共和国相位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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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进!联合贸易公司每股二百七十四镑!”
“联贸二百七十六镑!”
“联贸二百八十镑卖出两千股!”
“军债八十二镑,买进!”
“军债八十四镑,一千张,买进!”
这样的喊声今天也在咖啡厅里继续。
自从联合银行成立之后,附近的咖啡馆就突然多了起来,以每天一到两家的速度在递增。数不清的代理人和投机商聚集在这些咖啡馆里,喝着从新洲引进的、据说可以提神的新型饮料,达成着价格和成交的意向。原先附近的酒馆纷纷转手易主,因为谁也不想在醉醺醺的情况下一把输光自己一辈子所有的筹码。
每家咖啡馆都有自己的客户群,小散户们聚集在那几家用桶装咖啡的畅饮店里,代理人们则大多聚集在有雅间的二、三层小楼咖啡馆里。至于真正的大庄家,只能在距离联合银行最近的几家咖啡馆里找到。
“应该就是这里了。”
伊奥奈特·哈特曼大主教抬起头来,确认了目标的咖啡馆后,示意司机停下马车。他提着裙摆走下出租马车,用一柄半开的折扇挡住脸庞,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化妆有无破绽后,避开嘈杂热闹的咖啡馆正门,走近后门。
“魔法师女士,请确认身份。”
从后门上的观察窗里传来质问的声音。
伊奥奈特点了点头,用女声回答道:“是如镜小姐邀请我来的。她替我操作资金。”
“明白。”里面传来一声女声的轻笑,然后是门闩打开的咔哒声。正化妆成女装的大主教感到脸上一阵火热,但还是忍住没有发作。
现在,像伊奥奈特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根本不敢在联合银行附近公然出现。大主教那身披肩的银发和高大的身材实在太引人注目了,他只得男扮女装潜入来找和自己合作的操盘手。
在大舰队出航并攻下了声名煊赫的嘉雯费格那之后,联合银行附近的炒作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联合贸易公司面值一百金镑的股票里注入了这一固定资产之后,一举冲破了二百镑大关,而且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上升。年息百分之三面值一百金镑的英特雷军债券原本一直打五折贩卖,在这一波消息之后价格直冲过八十镑,而且还在继续上涨。
这一消息通过新型的魔法通讯网传播到自由国家各地,几名想要赚取魔网影响力的协会法师也赶到了这里,一边炒作股票和债券,一边研究并发表了名为“交易魔法”的定式魔法,方便大家在魔网上记录成交的情况。很快,新的交易定式魔法不断被研发出来,于是魔法物品与材料商店就也开进了这个区域,供那些魔法师和不会魔法的凡人们利用魔法寻求交易机会。
然后,第七舰队进入魔法缄默状态,将炒作提高到了新的高度:所有的价格都随着真假消息在上下几十个百分点的范围内波动,终于逼得所有掌握内线消息的大庄家们躲避到了咖啡馆楼上的雅间里。
如今,在这里进出的男人都戴着假面,而女性则大多佩戴着往常在化妆舞会上才会用到的假面眼罩,通过无声的魔法和传讯术指挥着下面的代理人军团。
“请您把脸遮上。这酒馆底层有很多一般人和其他大资金的代理人,在这里和我们做交易的,请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引路的女招待低声嘱咐哈特曼大主教。伊奥奈特忙用折扇遮起自己的脸,爬上侧门的楼梯,在女招待带领下,越过大庄家的保镖们到了四楼,敲开了门。
这房间里坐着七八名高级代理人,每个都是魔法使用者,他们负责监视魔网上整个交易区域的情况。大多数的大宗交易都会在魔网上先达成意向,然后双方再通过众多的一般代理人完成交易。
所有代理人都在忙碌着,没人注意到这个刚刚走进来的外人。女招待引着伊奥奈特从他们身边走过,推开了里屋的门。
屋里有两个女声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魔法师会这么热衷于研究这些和债券交易相关的魔法。这些魔法并不能用于战斗,不是吗?”
“这你就不明白了。魔网是个很有意思的结构,它乍看之下似乎只是用魔力线联通了彼此,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么简单。按我看到的那些文章,如果你完成了一个魔法并公开在魔网上,那么魔网就会像一个神祗回报它的信徒一样,借给这个魔法师更多的力量,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将自己的成果公开在魔网上……”
听到这里,伊奥奈特忍不出插了一句:“这么说也是不准确的。根据我们的研究,魔网的工作原理和我们神术很不一样。你不能把魔网理解成一个人格化的神,你应该理解成它是一个汇集魔法师成果的工具——与其说是神,更像一个奇迹魔法或者魔力流之类的东西。”
那两名女子同时转过头。其中一位对伊奥奈特来说很是面生,而另外一位则是打过多次交道的合作伙伴。
“这位是伊奥奈特·哈特曼先生,北方正教派驻英特雷总教区的宗座使节。”两人之中那位东方女子开口为双方介绍,“这位是我的同僚,同样效忠于横渠张家的美衣小姐。和我一样,她也是怀翠行的掌柜之一。”
“失敬了。”伊奥奈特像一个道民一样拱手行礼,心中暗自惊讶于对面另一名女子的瘦小和年轻。从刚才的对话中他能听出,这两位女子对魔法、道术之类的超自然力量都没什么造诣,这就更令人惊讶了。
每个一般人都知道,相位港怀翠行已经成了这一区域最大的商铺之一。同样,几乎每个稍微有点不一般的人也都知道,怀翠行就是东港那个一度落魄的张家扶植的代理人。在张大小姐尽出麾下武力的现在,就是怀翠行负责着张家留在相位港的资产。
一周前,果州防狄军承认张大小姐为横渠宗的嗣师。之后,潜龙海四行省各军州纷纷易帜,就连府西也有不少军州挂上了红旗。在那之后,怀翠行的名声愈发响亮,居然隐约压倒了邦妮·塞菲尔督主教的纯金行,大家都公认他们会为横渠张家建立一座新的灯塔——当然,也有很多道民觉得,新任嗣师或许会彻底把相位港的财产转手给一个更合适的人,以防止这些财产将来和自由诸国产生冲突。
“咦你说先生……这位美艳的夫人?!实在看不出来啊!”
还没等狄美衣说完,如镜就狠狠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不要对客人无礼!哈特曼先生您请坐,别和她一般见识。今天特意请您来,是因为我们打算抛空手头所有的证券,这个您应该已经在信上看到了。”
哈特曼点了点头:“是的,我也正是为此而来的。过去这些日子里我们双方合作愉快,甚至在邦妮·塞菲尔那个大黑庄手里赚了不少顺风钱,我也很佩服你们横渠张氏的操作能力。可现在我并没有听说纯金或者联合银行地下账户有抛空的打算,也没听说前线的战况有什么变故……为何要全部清空呢?”
殷如镜点了点头:“既然在这里,我就可以透露抛空的理由了。”
“到底是为什么?”
“第七舰队即将要恢复魔法通讯了。纯金的代理人持有数量太大,他们还打算炒高再出货,联合银行的非官方代理人紧随其后。但她们自恃有内线消息,动作实在太大了一点,给了我们抢先抛空的机会……”殷如镜冷笑了一声,“所以,我就一边抛空一边抽回他们那边的情报线头,抽到的就是这份缄默令即将解除前的最后一份简报。”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第七舰队恢复魔法通讯就要抛空?”伊奥奈特的脸色大变,“难道说……精灵舰队突破防线了?还是第七舰队被全灭了?”
“不,没那么夸张。第七舰队还在,精灵分舰队也只有两支成功踏上了西方航线。但有些很难令人索解的通讯内容,可能只有身为帝国使节的你才能明白……”
一旁的狄美衣用手指捻起一张魔力感应纸,食指在上面搓过。她的魔力量很小,但也足以让这张纸上的内容显示清楚了。
“他们解除总缄默令的位置在东英特雷湾和西潜龙海的交界处。在这里,帝国远征舰队从东北航向突然出现,并对自由海军和精灵海军进行了无差别攻击。”
“无差别攻击?!”伊奥奈特惊讶地站了起来,“这不可能!这样会和精灵全面交恶的!我没听说过远征舰队得到过这样的授权!”
“但这份战报确实是这么说的。第七舰队和圣森大舰队都损失惨重,三方混战后各自脱离了战场……”
“我明白了。”伊奥奈特站起身来,“我能理解你们的怀疑,但我确实没有接到过这样的消息,奥莉亚殿下也没有。倘若有这样的决策,这一级别的决策必然是皇帝陛下的密使直接传达的,绝不是我们有意要向你们隐瞒的。”
殷如镜点了点头:“这段时间内的操作盈利,我们还会照常存在联合银行贵方的户头下。请向公主殿下转达张大小姐的问候。”
“我明白。关于帝国远征舰队的问题,我会通过我的渠道确认的。”伊奥奈特点头致意,准备告辞,“请也向张渠帅转达我和殿下的问候。另外,也请向白睿思小姐转达我个人的致意,希望有机会能够见面。”
“我们会转达的。”
那位送伊奥奈特进来的女招待带着他原路走了出去。帝国的大主教紧皱着眉头,思考着这个崭新的消息,急匆匆地登上了另一辆出租马车,准备赶回去同帝国联系。
送走了女装的大主教后,女招待再次悄然返回了怀翠行的操作室,紧紧关上了门。她的手指在门缝上一滑,确认了外面没有任何人监听。
“大姐,你还是这么谨慎啊。就连我们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您就是怀翠行真正的大掌柜……有张大小姐在,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一直化妆成普通女招待的白睿思摇了摇头,回答道:“小心是没有错的。现在横渠张家几乎所有的力量都投在道国方面了,我们几个更要为她小心谨慎保住这得来不易的地位。”
狄美衣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姐,您费了这么多心力把这位大主教大人请来,可我觉得他没和我们交换任何情报啊?倒是我们,把好不容易获得的情报都泄露给他了,这不知道要损失多少利润……”
白睿思脸色一肃:“谁说的?这位哈特曼先生,可是告诉了我们很多重要的信息呢。第一,奥莉亚公主和他都不知道帝国远征舰队的行动。第二,帝国远征舰队原本不打算同时进攻双方。第三,如果帝国远征舰队执行了这样反常的行动,那一定证明有一位帝国皇帝的特使……”
狄美衣撅起嘴来:“可这明明就等于什么也没说嘛。”
“这能说明很多东西。”白睿思从她手中夺过那张魔力感应纸,“如果这份秘密报告是真的,那就说明,要不帝国远征舰队有了一名特使,要不……这支舰队就不是帝国远征舰队。”
她的视线,停留在秘密战报中间的一处描写上。
“敌军舰队以黑帆涂装,宛如传说中的幽灵船。”
P.S.这本书终于有一万收藏了……这股复杂的感情是怎么回事……
P.S.2那么,去死吧,情人节!
P.S.3.关于东方帝国对其他国家的称呼:
西狄/森胡(蔑称):圣森人。由于精灵有狐狸式的又长又尖的耳朵而命名,后来狐字通假为胡。有时也称为海胡(由于圣森舰队由海上到来)。半精灵通常称为杂胡。如果他们想表示略微的尊敬,会使用西狄这个称呼;即是铁狄(神圣柯曼帝国)以西的狄人。
红夷/红衣夷/红衣:英特雷人,有时也指自由诸国的南柯曼人。由于有红发之人且喜穿红衣命名。英特雷商人将近代火炮引进到了穆雷曼、瀛洲和东方帝国,他们所引进的大炮也就被称为红夷大炮/红衣大炮。东方人偶尔会将法忒斯人命名为蓝夷、意美亚人为黄夷、儒洛克人为绿夷或青夷。但后三种称呼较少用。
铁狄:神圣柯曼帝国人。由于帝国喜用铁色和灰色而得名。东方帝国曾经和全盛时期的柯曼帝国有不少交流,铁狄皇帝在东方帝国的官僚们眼中尚有些地位。
黄贼/道贼:穆雷曼人。当然,黄巾太平道国本身不用这个称呼,他们自称道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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