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负双手,缓步雕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
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外凄厉。“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
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问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花灵蝶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运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花灵蝶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着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骑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花灵蝶看来,它随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头,花灵蝶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就着月光暗影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东西。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山鬼”的面具时,觉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
她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直到发顶没于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消有这张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林叶沙沙动摇。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安生睁开眼睛。
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觉到掌心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落着,空气里充满浓重闷湿的男子气味,彷佛兽褴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于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从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后来约莫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
安生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渐渐习惯。
板凳床挨着墙,离地又近,透着一股阴冷的霉味。夜里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得经过,有时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碰着板凳脚,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踹,啐痰咒骂。刚调到前堂时,安生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发恶梦啦?”
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
安生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十分狭小,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
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着嗓子低吼道:“狗日的段誉!你再给老子吠一声试试!”
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
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里是我?是段誉那厮捣乱!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赵昶是执敬司的老人,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放出风声,说他今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大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巴结再三,言听计从。
“赵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着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星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孙红雷,是山下孙化龙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京都做官。家里送来无双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赵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赵昶蹙起眉头,犹豫不过一瞬,隔空叫道:“安生、段誉,你们俩都出去。”
众人一愣:“干安生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段誉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孙红雷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话……气段誉,再让老子听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
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安生还待分辩,被唤作段誉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趿着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安生叹了口气,跟着披衣行出。
他双目渐渐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见长孙日九裹着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
段誉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安生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安生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
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着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色泽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段誉眯着小眼睛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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