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这些在无双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在这一瞬间,突然都变得滦沈内敛,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像狼一样贪婪地记着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因为那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重要依凭……
少年呆望着手里汨着油汁的肉条,良久,倏地浑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张嘴大嚼起来。
老泉头平日不轻易炮制名菜“棺材羊”,昨晚大总管已差人来交代,城里来了百花轩的贵客,城主可能会连开午宴、晚宴,让琼筵司先行准备。
安生与段誉在大膳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赵昶等前来用膳,正自犯疑,忽见一名同寝弟子匆匆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快……宣德厅……集合……”
远方依稀有铜锣声响,那是执敬司独有的召集令号。
安生与段誉交换眼色,拔腿朝宣德厅的方向奔去。
厅内,百余名弟子各按职级分列,服色划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只有安生二人最不称头,位置恰恰就在门边,两人轻手轻脚挨近镂空的门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所幸前排也无人注意。
花灵蝶亲点的书斋行走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轮值,故称“三班行走”其中两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处理文书,两人则跟在大总管身边,听候调遣。扣除夜班补眠四人,以及善政堂里的两位值差,能奉召而来的随班行走至多不过六名,此刻却是十二人齐至,以何煦、钟阳为首,分站主位两侧。
当值的司徒管事点齐人数,转身走入后进;不多时,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厅堂,垂帘微揭,一双小巧的淡紫绣鞋跨过低槛,裸露的一小段酥腻足踝犹如雪砌,说不出的玉雪可爱,竟是花灵蝶亲来。
众人一齐躬身,花灵蝶云袖一挥,当是回了礼,随意落座。
“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环视,清脆动听的喉音回荡在厅堂里。
“众所皆知,天下三大铸号的竞锋之期将至。本城忝为东道,执敬司更是城中颔首,须得妥善置办、务求善美,以免贻笑大方,坠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威名。”
神器门、百兵堂、无双城等三大铸号,每年均于上巳节前后举行竞锋大会,各出器械,论断铸造优劣,胜者可独揽朝廷的军械承造,为京都的羽林军、札关道的精锐部队等铸造兵器。
这“三府竞锋”是经朝廷许可的兵锋比试,擎天剑门、臬台司衙门等甚至派要员参加,三十年来从未间断,乃江南道的年度盛事,广邀天下英豪、刀剑名家与会,已非单纯的竞锋较技。
昔年天下未定,神器门与百兵堂便支应轩辕天军用,一时传为美谈。神器门精于花工巧造,百兵堂掌握两江一河的漕运命脉,原料取得便利,两家于铸造量大质优、规格统一的刀剑上,已有百数年经验;为朝廷制作军器一事,实不作第三家想。
无双城开基不过半甲子,却另辟蹊径,专为武林名家铸造兵器,一剑须历时三、五年而成,价抵万金,成品无不称手,甚至能辅助发挥本门武学的威力,相得益彰。另于奇门兵器的铸造设计之上,无双城亦有过人之长。
虽未赢过“三府竞锋”大会,近十年来,无双城于会上接头的生意,获利未必便逊于神、百两家。全因花灵蝶眼光独到,不但避开了承制军械的激烈竞争,更利用竞锋展示所长,逐渐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时至今日,江湖名侠若无一柄由无双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剑,不免大失身分,恐为识者笑。
“三府竞锋”至关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轮回铸剑山做东道时,更是无双城的大日子,然而依花灵蝶的个性,绝不会为了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训话,无端浪费时间。
安生正觉奇怪,忽听她话锋一转:“……眼下距锋期不过月余,诸事繁忙,千头万绪,我书斋里的工作已应付不来。因此,与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后,决定再擢用两名新的随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斋,毋须轮值,便宜行事。明确的职务区分,待锋会之后再做调整。”
行伍里掀起一阵小小骚动。开春以来,关于擢升的流言传了再传,都听得不新鲜了,眼下终于是揭晓的时刻。
赵昶挺起胸膛,左右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五味杂陈,不一而足。
花灵蝶接过司徒管事递来的一封签条,低声问:“是这两个没错罢?”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见机极快,十慌不忙道:“小人们研究文档,考核能力,的确是这两人最为合适。还请大总管先过目,再行定夺。”
花灵蝶摇摇头:“不用,你办事我一向放心。”
打开签条,清了清喉咙,朗声念道:“庚寅房段誉,大理国玉石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数、文书娴熟,入城六载,言行忠谨堪付重任,于兹荐用。”
螓首微抬,遥遥投来一瞥,似是打量片刻,淡然说道:“准。”
“多谢大总管。”
司徒管事团手作揖。
“啊,怎能是他?”
说的人气急败坏,也不知慌什么:“没听管事说么?是老赵房里的段誉!”
被点名的人只怕错愕更甚。
段誉瞠目结舌,口水差点没淌下;偶一抬头,才见前排转过一张灰败面孔,赵昶咬牙切齿,投来一双恨火熊熊的目光,彷佛瞪着什么肮脏物事,恨不得将段誉一身的白肉给绞出油来。
管事接着念:“庚寅房安生,孤儿出身,入城十二载。此子臂助义盟,奋不顾身,嘉其忠勇,于兹荐用。”
花灵蝶喃喃低问:“便是昨夜救回冷二掌院的那一位么?”
语声虽轻,前排却清晰可闻。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转,心下雪亮。无论大总管问什么,便只有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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