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狮从未进入过他人的记忆。
诚然,他听过类似的事情——一个灵能者带着他人的意识前往自己的记忆,并在其中交谈、传授、解惑.此人甚至随时随地都能这样做,而且不会有任何后遗症,无需承担半点风险。
他被人称作帝皇。
早在一万年前,帝皇就已经做过这样的事情。但到了今天,这种事情若是再出现大概只会被称作为‘神迹’,而且,在此万年间,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灵能者踏足这个领域。
雄狮曾为此感到悲哀,他意识到,帝国已经成了一具僵化的尸体,在许多方面停滞不前,哪怕是灵能者们也是如此。
这庞大机械内的齿轮难以转动,必须淋上由碾碎的尸体做成的润滑油才能继续血淋淋地转动一小会
唯有一个方面,帝国有所进步。
暴力。
“深呼吸。”卡里尔说,就此打断他的思绪。
雄狮看向他,忽然脱口而出一句话:“你是不是经常做这种事?”
“哪种事?”
“解决他人所不能解决的困难。”
卡里尔惊讶地抬起头来,眼中的蓝光依然旺盛,把他惨白的皮肤照得好似透明,青色的血管和骨头一览无遗。
雄狮凝视着他,这种凝视里可没什么礼貌可言,他完全就是在逼迫卡里尔进行回答.然而,就在他快要得到答案的时候,他反倒主动放弃了。
雄狮抱起双手,拉过还照在哈依德身上的白炽灯,把它推到另一边去了,又问道:“所以,我们要怎么进到他的记忆里去?”
卡里尔将双手贴上哈依德的太阳穴,蓝光持续地蔓延。他没有回答,雄狮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睡意。
这很稀奇,他.几乎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卡利班的骑士笃信冥想,早在学徒时期,他们就会被教授如何进入深度冥想状态以审视自己的灵与肉,从而得到真正的平静,以如水之态挥剑。
雄狮在加入骑士团的第三天就学会了冥想,但始终未曾进入深度冥想状态,卢瑟曾为此询问原因,而他从未得到过回答。
现在想来,大概只是因为那时候的他担心自己会被疏远——其他人冥想是为了得到平静,但他冥想却是为了在脑海中勾勒出杀戮的图景,以更好的应对下一场战斗.
这样的理由,怎么能称得上高洁的骑士?
但是,时至今日,莱昂·艾尔庄森早已接受了此事,他释怀了:如果他的本性就是与杀戮和暴力有关,那么,就这样吧。用双手握剑,在敌人伤害到无辜者以前就将他们统统杀死。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会在这個时候进入这种状态——他甚至没来得及说话,便在深切的困意中被那阵蓝光带入了一片绿色的地狱。
——
苍蝇嗡嗡叫。
头顶绿叶高悬,几缕阳光以施舍般的态度从密集且厚重的叶片缝隙中洒落。鸟类在鸣叫,而苍蝇到处都是,以及一些其他的颜色鲜艳的昆虫。
空气湿热,水汽蒸腾,丛林好似一座蒸笼般炙烤着人的身体,随着汗液一同排出的不仅仅只是水分,还有抵抗恶劣环境的意志力
莱昂·艾尔庄森忽然惊醒。
我在哪里?
他还来不及把这个问题问出口,有个人就将他一把推到了泥土之中,力道非常大。这一下甚至让他感到了疼痛,而且是疼到几乎喘不上气的那种痛苦。
越到这种时候,莱昂反倒就越冷静,他用手肘支起自己,看见一块垫在肚子下方的石头。那异样的疼痛想来就是由此而来。
怒火瞬间窜起,带着他一跃而起——莱昂怒火中烧地想要找人算账,却被那人再次推倒在地。这一下推搡好像和此前有所不同,莱昂并未感到疼痛,只是耳边突然炸响了一些复杂的声音。
有吼声、炮声、枪声和笑声,他都听见了,听得确凿无疑。这些声音犹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把钥匙,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他脑海中紧紧闭锁的一扇大门。
而推门之人所用的力气非常大,大到足以让莱昂·艾尔庄森也感到头疼欲裂。
他抬手摸向额头,在手指尖端上看见了鲜红的血液。他愣住了,一时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受伤,他周遭的世界却在这血液映入眼帘后忽然剧变。
比鲜血还要红的火焰熊熊燃烧,虫子们都死了,掉下来落进火里变成了灰。闷热变成了炽热,无处不在的火焰烫的人皮肤生疼.
最关键的一件事是,他听见了兽人的吼声。
莱昂·艾尔庄森迅猛地爬起身来——或者说,他试图迅猛地爬起身来。
他没能做到,因为不知怎的,他现在的力量与速度变得非常缓慢,而兽人们的体型似乎也变大了。至少,那个正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朝他扑来的绿皮野兽就是如此。
它庞大得简直不像样子,也快得不像样子,莱昂陡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般的怪异:这是怎么回事?我被施加了诅咒吗?卡里尔?
卡里尔·洛哈尔斯没有回应他,回应他的是另一个人,或者说,一道赤红的光束。
这道光束从一旁射来,把那兽人的脑袋打没了半个,然后是另外两次射击,分别命中剩下来的半块颅骨和胸膛。紧接着,一只有力的大手将莱昂一把拉到了身后。
“你他妈的疯了?!”有人冲他怒吼。“愣在原地等着绿皮把你砍碎?开枪啊,白痴!开火!”
开火.?
莱昂·艾尔庄森低头看向自己手中,发现脖子上不知道何时用粗糙的帆布带挂了一把光枪。
他本能地举枪,然后瞄准,某种本能即刻涌起,帮助他完成了射击。他感到陌生,因为这不是他的本能,绝对不是.
一头正挥舞着粗糙砍刀越过同伴尸体的兽人被他打翻在地,胸膛上已经多了个冒着烟的口,但莱昂知道,这对它们来说算不上致命伤。
他再次举枪打算瞄准,那个把他拉过来的人却忽然咆哮:“撤退!撤退!”
撤退什么.?这不是个反攻的机会吗?它们正在越过钷素火焰来进攻,只需要几轮射击就能让这群不知死活的兽人吃到苦头。你为什么要发布这种命令?
莱昂·艾尔庄森恼火又不解地皱起眉,后背上却挨了重重地一巴掌,然后,那个人对着他再次怒吼。
“提尔斯,你这坨臭格拉克斯屎!你是不是今天早上抽烟的时候把脑子吐出去了?快撤退!”
莱昂勃然大怒:“你——”
他没能说完,那人就拉着他迅速后退。他想反抗,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居然没办法和这个人相抗衡
四周源源不断地传来一阵又一阵的低吼,在火焰与燃烧的丛林之中,兽人们那行使暴力的天性得到了一次酣畅淋漓的释放机会。
它们大声地笑着,四处杀戮,根本不听。而莱昂也在这样的复杂战况中意识到了‘撤退’这一命令被发布的真实原因:天空中隐约地传来了某种啸叫声.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看见几道闪过天边的影子,以及呼啸着落下的炮弹。
其中一枚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毁灭性的爆炸把它们变成了飞舞的碎块,随后而来的剧烈震荡却让他和那个拉着他的人摔倒在地。
莱昂不可置信地再次感到了疼痛——
“——怎么回事?!”
他吼道,然后得到另一个咆哮:“开火,提尔斯!”
提尔斯?谁是提尔斯?来不及思考,莱昂便发现他的手臂竟然自己举了起来,枪托抵住肩膀,手指自发地扣上扳机,开始不断地点射。
一个又一个从炮弹爆炸之处跑出来的残缺兽人被赤红色的光束打倒在地,它们的身上燃烧着熊熊火焰,肢体残缺不说,大部分甚至是拖拽着自己的内脏进行奔跑的,但它们却毫无惧色。
那一张张凶恶丑陋的绿脸上只有对于杀戮的渴望留存。莱昂却不同,他几乎有点难以呼吸了,也不知道是因为高温还是烟尘,总之,他感到头晕目眩。
这简直是耻辱。他怒不可遏地想。我居然会在战斗中.
“跑,提尔斯!”那个人再次喊道。
本能地,他站起身来,端着枪和这人一起奔跑.
几十米,几百米,越过一道又一道树丛,身上被树枝擦出一道又一道血痕。脚掌酸痛,膝盖麻木,肋下火急火燎的疼,呼吸道处一片灼烧之感,汗水滑落眼中。
莱昂几乎要被这一切搞的有点精疲力尽了,不,不是几乎,他就是已经精疲力尽。他的双腿仿佛灌了铅,那挂在脖子上的枪则沉重地有如一整块精金
但他还是在跑,一直在跑。
他不允许自己停下来,他要搞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可是,在汗水、剧烈的心跳与疲惫带来的痛苦之中,他竟然失足摔倒。
足有好几秒钟的时间,他都在尝试着让自己站起来,但颤抖的双腿却根本不听命令。
莱昂感到一阵真切的耻辱:怎会如此?我真有如此软弱?
他怒骂着自己,想站起身来,身后却传来了兽人们的呼喊声,于是他抓住枪,转过身去,打算杀死它们,但他怎么可能做到这件事?
他的双手颤抖不已,和以前完全不同,这种情况根本就没有办法进行瞄准。
他的呼吸极其急促,视力不知为何也受损了,眼前的世界此时变得模糊无比,他根本没办法分辨出那些移动的色块到底谁才是敌人.
但他依旧坚定地扣下了扳机。
然而这一次,光枪没有给予微弱的回震,只有一种尴尬的空荡声响。
莱昂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足足两三秒钟,他那不知为何已经变得非常迟钝的头脑里才闪过一个声音:没子弹了,而你没有换弹匣。这是光枪,不会有连接动力甲的弹药提示。
“妈的!提尔斯掉队了!钉子,树桩,掩护我!”
一声焦急的咒骂从他身后传来,然后是突如其来的枪声。好像有些人正在开火,莱昂看见几条模糊的红影经过他眼前。
紧接着,一双手把他硬生生地从地上拉了起来,始作俑者闷哼着把他扛在肩膀上,一边喘息一边大步奔跑。
“撑住,提尔斯!我们会没事的,还有几步就到防线了!”
什么防线.?
莱昂想说话,可话到嘴边涌出来的竟然只是几声模糊的咳嗽,他的嗓子还是很痛。那火烧般的感觉和想要说话的尝试互相结合,让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痛苦加剧了,他撕心裂肺地开始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四肢也本能地舞动了起来。但正扛着他的那人居然一声不吭地把这些挣扎统统无视,只是带着他继续奔跑。
更多的声响传入他耳边,有引擎的轰鸣,履带与轮子碾过泥地与草木发出的声音,不同的枪声,还有非常多的人在互相谈话的声音。
莱昂咳嗽着,努力地睁开眼睛,尝试着用手背抹了抹眼皮,一阵火辣辣的疼转瞬即逝,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是额头上流下的血淌到了眼睛里,和汗液一起黏住了眼皮,这才导致他视力受损
“医生!来个医生!”
一双手把他放在地上,然后是毫不客气地一阵摇晃。莱昂喘息着咳出带着血液的唾沫,抬头看了眼救他的人,却忽地愣住了。
那双和他现在一样被血与汗所包围的脸令他感到非常熟悉
他想说点什么,那人却关切地拍了拍他的额头:“以帝皇之名,振作起来,提尔斯。”
他妈的。
莱昂咬牙切齿地拉住他,一阵咳嗽从喉咙里爆发——到底谁是提尔斯?谁知那人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开始以更加洪亮的音量呼叫医生。
而他们也的确来了。
很快,莱昂便看见了两个穿着脏兮兮绿色制服的军医,其中一人剪开了他的衣服,开始检查他身上的那些血迹到底是不是伤口。另一个人则不由分说地往他小臂上扎了一针成分不明的药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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