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话里听志英说,要约他到“奥伦奇咖啡馆”见面,贡志雄还真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奥伦奇”是省城近年来开张的几家高档咖啡馆里档次最高的一家。最随意吧,要一杯现磨的咖啡就得花七八十元。一例最普通的冰淇淋也得四五十。ORANGE,橙黄色。那是金子的颜色,能不贵吗?“姐,您今儿个怎么了,敢把我和嫂子约到这地方来说话?您知道这地方的消费水平吗?”志雄还没等志英跨进咖啡馆门,就提醒道。“哪是我呀。是嫂子非得约我们上这儿来见面。”
奥伦奇装饰的特色却跟它的名字相反,一切都是深棕色的。深棕色的柚木构件和深棕色的墙布、深棕色的桌椅,铺上色彩淡雅、线条简洁的装饰布块,使这儿的一切都带上了典型的南美风味。由电吉他演奏的背景音乐,轻柔,明快,而又在诉说着某种躁动。咖啡馆里顾客并不多,消消停停地分布在那些笨重的柚木构件背后。由于穿着一件浅褐色的驼绒大衣,又围着一条明黄织花玉兰真丝围巾,志英和志雄一眼便看到早就在咖啡馆里等着他俩的修小眉。自从那天,志英匆匆赶到她家,把志和所说的那些话,一一都告诉了她(但话到嘴边,志英又本能地把十五万元存折的事“瞒”了起来),修小眉就一直想安排这样一次不受干扰的见面,能跟志英和志雄俩好好地“深谈”一次了。是的,多年来,她和志成的生活,并不像外人在表面上所看到的那么和谐幸福。有许多难言之痛、难言之隐是只有她自己才清楚的。她并不想借此机会向谁“诉苦”,但有几个问题的的确确是在困惑着她纠缠着她,让她不得安宁:志成为什么要把只属于他俩的秘密告诉他兄弟?他想干什么?志和为什么又要把这些事告诉志英?他又想干什么?志和身上绝少小市民的习气,有时反而还有一种知识分子可爱的呆气。他绝不会是嘴闲得无聊,才去倒卖这些“闲言碎语”。那么他此举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志和还跟你们说了些什么?”待志英和志雄俩一坐定,她就发问,一边用小银勺子在镂花镀金铜套的咖啡杯里慢慢搅动着,唇边却多少保持着一缕淡淡的苦涩的微笑。
听修小眉这么问,贡志雄先迷惑了。因为,贡志和没找他说过这些事。于是,在征得修小眉的同意后,贡志英只得简略地把贡志和说给她的那些话(当然除了“十五万元存折”以外)一一又给志雄说了一遍。说到“大哥甚至有一点怀疑嫂子对他有外心”时,志雄嘿嘿一笑道:“大哥也是的,现在有几个结了婚的大男大女没外心的?这都成时尚了,对这种事何必那么较真呢?”然后他又回过头来劝慰修小眉:“您也别在意。大哥就是过于正统,跟他过日子就是累。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想,我们都不会在意这些话的。都什么年代了嘛……”
“你瞎说什么呀,好像嫂子真有什么外心似的?!”志英嗔责道。
修小眉微微红起脸,默默地坐了会儿,又问:“但是……你们的大哥为什么要跟志和说这些呢?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无聊的碎嘴婆子。志和也不是一个无聊的事儿妈,他为什么又要跟志英说这些事?他俩都是特别正经的大知识分子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了解他们的想法吗?”“嗨,你千万别把什么知识分子当个玩意儿。他们要无聊起来,比谁都无聊!”贡志雄冷笑。“你们真的不知道志和的用意?”修小眉追问。“他能有啥用意。还不是因为听说您跟大哥之间居然还有不和之处,心里特别扭呗。”志英当然不会告诉小眉,贡志和还让她帮着“监视”她哩。女人顾家的本能告诉她,为了这个家,有些话是不能在自家人中间随意地搬来搬去的。
“你们还是没把我当贡家人……”修小眉见贡志英总是不告诉她真话,便苦笑了一下。
“嫂子,您要这么说,就太没良心了。”贡志英红起脸,轻轻地驳斥。过了一会儿,那缕淡淡的苦笑慢慢从修小眉的唇边消失,她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圈突然红了起来:“好吧,你们不愿跟我说真话,让我来告诉你们这里的原因。你们的大哥这两年对我的确有些疑神疑鬼……他……怎么说呢?他在某个方面挺……挺自卑……心态变得很不正常……”
“我大哥自卑?他心态很不正常?”贡志英轻轻地叫了起来。贡志雄忙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轻易插嘴,耐着性子听修小眉把话说完。他已经预感这位受全家人敬重的嫂子今日会抖搂出一些他们全都不知道的重大生活机密。他怕志英大惊小怪一扰乱,修小眉又不愿说了。
“我跟你们的大哥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说两个人相处还是很和美的。我们也有不和谐的地方。只不过因为我俩都比较有修养,也比较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且结婚之初我们就有个约定,为了不让爸爸妈妈为我们分心,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把我们之间的矛盾公开到外面去……”
贡志英忍不住地问:“你俩到底有什么矛盾?”
修小眉低下了头:“……”贡志雄劝道:“大哥已经不在了,你们当初的承诺已经没有约束力了。”修小眉的眼眶一下湿润了:“正因为他不在了,我才觉得不应该再去碰这个伤口。你们的大哥是个非常崇高的人。我俩之间的不和谐,原因是多方面的。我不想再伤害他……”贡志雄劝道:“说吧。大哥都不在了,没什么不可说的了。”修小眉犹犹豫豫地,显得非常痛苦:“怎么跟你们说呢?你们的大哥……他……他其实……一直是……一直对我跟他那种……那种夫妻生活……很不感兴趣……他身旁有没有一个女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战友,一个同志再加上一个做饭洗衣服的辅助工……”“您说大哥一直是个性冷淡……或性无能者?”贡志雄把修小眉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直接点明了。贡志英极痛苦地呵斥道:“志雄!!”贡志雄不说话了,修小眉也不说话了。眼泪无声地在她秀丽、圆润但多多少少也已隐隐地刻画出一些眼角纹的脸庞上流淌了下来。贡志英的眼圈刹那间也红了,忙从手包里掏出一小包纸巾,递给修小眉。修小眉说了声:“谢谢。”但没接那纸巾,打开自己那个小巧而又设计制作得非常风格化的手包,取出一小块消毒湿巾,轻轻地按放在眼圈上,吸去沾染在眼影上的那些泪水。“不管怎么样,大哥还是非常爱您的。只不过他只能用他可能的那种方式去爱罢了。”贡志雄劝慰道。修小眉轻轻地叹了口气:“大概吧……”“您没陪他去看看心理大夫,或看看男科门诊?”贡志雄小心翼翼地问道。“志雄,你说什么呢?”贡志英红着脸,很不情愿地嗔责。贡志雄却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是可以治疗的一种疾病。你以为呢?”修小眉苦笑了一下说道:“志雄,你没有完全理解我说的意思。你们大哥的冷淡不仅仅是性,他对普通人日常生活中一切有趣的事情通通都不感兴趣,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更不要说玩什么……他一概都不感兴趣……他心里只有事业……可我,打根儿上起,就是一个特俗的人,我特别看重世俗的生活……这么多年,我总是让着他,也压抑着自己。你们的大哥对这一点不是没有察觉。他希望我过得好,可又没法改变他自己。他又是一个责任心非常强的人。他希望对自己妻子的一切都负起他一个丈夫应该负起的责任来。但他在那些方面又实在负不起这个责任。所以,许多时候他比我还痛苦。他的内心不仅承受着他自己的那一份痛苦,还承受着我承受的那份痛苦。他多次劝我跟他离婚。可我怎么能同意呢?后来,他渐渐地就有些变了……一种心理变态……也就是说,他开始无端地怀疑我变心……”“我能理解大哥的痛苦,理解他的变态……”贡志雄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应该主动找二哥去谈一谈,自家人,别闹误会。”志英真诚地建议道。修小眉为难地摇了摇头:“我怎么好说?如果有机会,麻烦您二位,给志和递个话,假如他觉得有必要,我随时都愿意跟他直接交换看法……为了维护这个家的尊严,我觉得我修小眉所付出的绝对不比贡家任何一个人少……”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了下来。
这时,贡志英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贡志和打来的。贡志和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十分焦急,他让贡志英马上赶到他家去。
“什么事?”
“别问什么事。赶快过来。”
“我……我跟志雄在一块儿说事哩。”
“那你俩就一块儿过来。赶快。”
但等他俩赶到贡志和家,贡志和自己却还没赶到。贡志英忙拨通贡志和的手机问:“我们已经到你家门前了。你在哪儿呢?”贡志和反问:“你们上楼没有?”贡志雄从贡志英手里拿过手机,没好气儿地答道:“我们又没有你家的钥匙,上鬼楼啊?你叫我们到你家来,到底有什么事啊?我还忙着哩。”贡志和忙说:“我马上就到。现在你们留在原地别动,哪儿也别去。”贡志英还要去接孩子,所以从贡志雄手里拿过手机,气呼呼地催促道:“你还要我们等多长时间?”贡志和说道:“一个小时前,我原先在社科院历史所的那个办公室和办公桌全被人撬了,而且突然地莫名其妙地燃烧起火……我担心这些坏蛋对我家也下了手……”贡志英和贡志雄一听,便呆住了。不一会儿,贡志和驾驶着菲亚特车飞快驰来。兄妹三人着急忙慌地跑上楼。贡志和掏出钥匙刚要开门,一触门板,门居然吱呀一声地开了。贡志和忙回身打开楼道里的消防箱,从中拿出一把红柄的消防斧,双手把它牢牢攥定,屏足一口气,猛地推开门,冲进去。眼前出现的一幅景象,让这三人都惊呆了——屋里显然被人抄检过了。壁柜和床头柜的抽屉都被拉开,衣物零七八碎地被扔得满地都是。CD架和音带柜也被翻得一塌糊涂。书架上所有的书几乎都被扔到了地板上。贡志英潜意识地伸手去扶起一个倒在茶几上的台灯。贡志和忙叫了声:“别动。什么也别动!”贡志和小心翼翼地在乱七八糟的现场走了一圈,回到贡志英和贡志雄所在的客厅。他问志英:“你是不是把我前些日子跟你说的那些话,全都告诉了大嫂?”贡志英脸一红:“没……没有啊……”贡志和狠狠地瞪着贡志英:“没有?再说个‘没有’?!”贡志英大红着脸,低下了头去。事发后,贡志和立即认定,是贡志英把他说的那些情况透给了修小眉,修小眉又把情况透给了她背后的那个人。那个人便派人来贡志和处查抄他所掌握的“证据”,同时也想通过这样的举动,威慑一下贡志和,让他“少管闲事”。如果这样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修小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贡志和有点不敢往深处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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