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侯侵地案以一个家族的倾颓画上了句号,义顺伯泄题案却还在京城沸沸扬扬地闹着。
大街小巷、寻常市井的议论中,义顺伯程栩俨然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纵使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程栩的罪名却仿佛已经在众人的唾骂中板上钉钉,无从辩驳。
握在穆轻眉手中的火种,就这样在人情冷暖的狂风中,席卷过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势如破竹。
在这熊熊烈火中,针对这泄题案,最无事可做的反倒是旋风中心的人:穆家兄妹与程家人。只不过一个是因为无需费心,另一个则是因为无能为力。
照圣上素来与世家的嫌隙,再加上他的猜忌性子,以义顺伯泄题案为契机,世家借用科考把持入仕的风向势必要被乘机扭转,越来越多如陆闵得一般的寒门学子也将作为新兴的政/治力量登上朝廷,成为太子的臂膀。
这是一个漫长的政/治较量,输赢无定;也是一次需要耐心栽培的怀柔政/策,遥遥无期;然穆青和输得起,也等得起。
在这种境况中,为了避免激化矛盾,代表着太子爷心意的穆轻眉反而成了天下数一数二的闲人,不仅减少了入宫次数,就连世家的宴席、文人的诗会,都能躲则躲着,只说开春染了风寒,近来不宜外出。
这其中,自然有穆青和的授意在。他比谁都清楚,无论如何韬光养晦,皇家与世家的矛盾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他是太子,自然可以、也愿意冲锋陷阵,当这万民之先,在阳光下做霁月清风的君子,在阴影处却被迫做着取舍——被迫双手沾满鲜血,往阴阳簿上记满一笔笔的构陷迫害。
这是他生为皇室子孙、生为一代储君必尽的职责。
然而穆青和总觉得,他的妹妹,纵使旁人夸耀吹嘘再聪慧不过,到底还是多少年来娇养着长大的,是非黑白说一不二,总以为世间事只有好坏之分;世间人也只有正邪两种。
故而,穆青和理所当然地想,妹妹从前有母后护着,如今自然该是他来宠着,那些政坛上权衡利弊的争执,那些即使有着除旧弊的使命,却依旧行尽阴谋算计的事,他不舍得穆轻眉知晓。
可惜即使穆青和不想让穆轻眉知道,这些隐藏在平静湖面之下的较量到底是不可能真的无波无澜。哪怕是细小的涟漪,也有其根源在,总会被人察觉,也总会有人猜到其间端倪。
穆轻眉不是傻子,当她看着先前科举及第的世家子弟被冠上“买通考官”的罪名,又被身为昔日同窗的太学学子群起而攻,被迫离开京城的时候;当她看到原先身任阁老的重臣而今却一再沉默,默许纵容太子的一系列新政时;便已经明白,这一项项新政得以推行的背后,到底是有人做出了牺牲与让步。
太子身担着国之大统,这大晋的美名与盛世的显现,依旧一一在他身上展示着,如同一件华美的袍,看着完美无瑕。
小民自当称颂,自当感激涕零,却到底是无从知晓,这一项项政/令的背后,有多少人无论甘不甘愿都已经流成河的血泪。
而如今,这一切有兄长担着,有兄长在四处奔走,筹谋规划,穆轻眉当个富贵闲人,简直是再好不过。
也许是因为那一把伞横亘在她与承兰之间,明白清楚地昭示着终有一日会到来的离别,两人如今反而分外珍惜还能朝夕相伴的时光。
说到这个,公主府的众人却觉得头大,头非常之大:兰公子入公主府已有三月,这三个月来,公主一面管着太子府,一面时不时进宫面见圣上,兰公子一个人呆在府里真是非常之“消停”,寒冬腊月腿痛得死去活来,也是咬牙忍耐,向来不抱怨唠叨;
可现在?!一想到这儿,众人不免又一口气喘不上来,虽因那份敬意不愿妄议,却终究是忍不住捶胸顿足。
天眼见着热起来,兰公子也明明是大好了,可这人反倒叫屈起来,走上半个时辰,便巴巴着不肯再动,说实话,众人私底下都觉得是公主今日来一直待在府里,把他惯的,当然,这话是不敢说的。
好在由于“公主在府”这一点,每到这个时候,众人不免还是有几分窃喜的:虽然兰公子比以往爱闹腾了,但凡磕碰便要狠狠地摔在地上;微一阵寒风也要做出冷得哆嗦的模样——天地可鉴,众人真不是冷心肠,不愿意照顾兰公子,实在是因为兰公子太反常了,平时风轻云淡总说“没事”的人,现在磕点碰点就睁着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问“公主呢?”,可不反常吗?——好在兰公子闹的却只有公主一人。
众人虽心疼公主,但说实话,真是甚好,甚好!自己落得逍遥自在,自去忙活别事。
正想到这儿,却听“砰”地一身,紧跟着,还有瓷器落地,噼里啪啦的声音,便知道了:兰公子只怕是又摔了。
凭着这几日的经验,当即作出决断:溜之大吉,去也!去也!
自是有公主去照顾的,不是吗?
果然,穆轻眉原本正仔细整理这几日各地送上来的情报,听见这响动,却赶紧扔下手中的书册,批了外裳跑出去。
只见原先一手扶着回廊,一手撑着拐杖缓慢行走的承兰,此时却跪坐在地,手支在地上使着劲,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石桌上的茶水被一不小心扫到地上,茶盏破碎,茶水倾洒。
说到这儿,众人便又有话想说了,三个月前,兰公子还是一步不能踏入公主的浪荡居的,如今却俨然登堂入室,日日待在里面,瞧瞧,兰公子若把这些心思放在天下事上,天下都要被他倾覆了;谁知这人竟是绞尽脑汁想与公主共处一室,当真是荒唐。
穆轻眉才不计较那么多呢,她快步过来,一把拉住承兰的袖子,居高临下瞪他一眼,却不是盛气凌人的,相反,还带着点无奈,急道:“地上还有瓷片呢!”
“呀!我没注意到。”,承兰乖乖收了手,仰头朝着穆轻眉眨眨眼:“你不读文书啦?”
“有你闹着呢,还读什么?”,穆轻眉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小伎俩,却并不说破,只带笑眯他一眼,反倒乐在其中,先踢开地上的碎瓷片,才向承兰伸出手:“要让我架起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只怕我力气可不够。”
承兰仰视着穆轻眉,肆无忌惮地笑,恨不得拉着那只伸出的手,一把将穆轻眉拽进自己怀中,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好歹是忍住了,他知道这个姑娘是大晋的公主,若要放纵自己去爱,就要站到与她比肩的地位,而绝非拉她入自己的深海——承兰的计划里,除了复仇便悄然多了这一项,隐秘而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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