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起伏,现在已有人家上了灯,火光冉冉,摇曳着进了车内。十六夜忽然尖起鼻子认真嗅着什么,只在车内嗅还不够,更是撩开车窗的帘子,扒着窗框可劲儿拱着脑袋,不似话本中的媚人妖孽,倒像是军营中的巡犬。
宁衡盯着她看了片刻,那小妖回过头,赌气了几个时辰没说只言片语,此刻倒是笑得殷勤,“郡王,我饿了。”
什么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宁衡今日便是见得了。
“等回府。”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闻到了饭菜的味道,想饱餐一顿。”
“怡亲王府的小厨房比这街边小巷的干净好吃。”
“不不不,您怎么不明白啊,我饿了!”她睁圆了眼,将“饿了”二字着重强调,继而瞧那门口帷幔处瞟了一眼,幽幽说道,“我嗅到了一股梦境的香味。”
“此时天色已晚,有人入梦很正常。”
“此言差矣。”摇摇头,她献着媚就往宁衡身上靠,后者侧身躲开,小妖半趴在座位上认真地盯着他,“这气味勾人得很,绝非活人梦境。”
闻言宁衡微微皱眉,命无双停了车,自己也撩开帘子往外看去。
车外虽算不上漆黑的一片,但是墨蓝色的天空失去了星星与月光的点缀,倒像是直接接连在了地面上,恍惚间还以为是天幕倾泻而下,垂直铺在了人间。而这阴郁的空气里轻飘飘弥漫着一股烤瓷的焦味,带着些燃尽的火灰味儿,略微有些刺鼻。
有些分辨不清身处何处,宁衡敲了敲车框问道:“这是到哪儿了?”
“禀郡王,此地是一个瓷窑厂子。”
“瓷窑?”
此时连休憩的客栈都已落了锁,这瓷窑厂怎么还会有人在?甚至还是死人。
“郡王,咱下去看看吧,太香了这味道。”
小妖甚是嘴馋,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拽动,而宁衡则是一把抽走,点点头道,“去看看。”
瓷窑厂的大铁门上挂着一把残破的旧锁,都不用仔细去撬,只需轻轻伸手一推,这门便开了。铁门大抵是许久没有上过油了,开门间发出如老妇声线一般苍桑尖锐的“吱嘎”声,着实磨人耳朵。而且此时厂内无人,空旷得很,这声音甚有回音,显得格外悠长恐怖。
“奇怪。”
三人刚进来,十六夜便瞧见入口处挂了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瓷窑厂休工一月”,她嘴里低声喃喃,“但是这味道可新鲜着呢。”
“郡王,我不明白,我们来这儿到底是干什么啊?”
见这场内毫无人气,甚至还有那森森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无双紧握着腰间长剑,不禁咽了口唾沫,脚下生是小心翼翼的。
“找死人。”宁衡说得云淡风轻,倒是让那提问者听得有些傻眼。
“找死人?!您的意思是说这厂子里有死人吗?怎么可能啊?这厂子已经休工一个月了,按理说这一个月内肯定没有人进入的啊,难道……是一个月前的尸体?那会不会……”
话音未落,他已经想到了那尸体血肉模糊,还浑身爬满白蛆的模样。无双心下一阵恶寒,庆幸自己还没吃晚饭,不然这仅凭着想象也能吐出来。
这瓷窑厂子里窑口众多,窑器摆得满处都是,货柜上、地上或是什么桌椅板凳上,简直乱成一团,再加上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没人来打扫,厂里各处都落了不少的灰,只是轻轻用手扬过便能掀起一层呛人的小烟。
无双点燃了墙上几盏小油灯,这黑压压的厂里终于是有了些光芒。
跟着十六夜四下寻找了一番,宁衡有些没耐心了,“你还没找到吗?”
“急什么?这不就到了吗?”
站定在瓷窑厂深处的一个窑炉边,她满意地深呼吸了几口。
而宁衡与她截然不同,若这死人梦境的香气来源于眼前偌大的窑炉。言下之意,这人便是被困于窑炉中活活烧死的,尸体死状的恐怖可想而知。
他从怀中掏出短刀,三两下便断了这窑炉上紧扣的铁锁。无双上前揭开这熔炉盖子一瞬间,烤焦的尸臭味腾然而起,嗅觉灵敏的十六夜更是赶紧捂住了口鼻。
先是盖子上的灰尘一扬而起,呛人得很,紧接着便是一股尸臭味从熔炉里朝周围迅速弥漫开来,而这期间还夹杂着食物烤焦了的阵阵恶臭。这几个味道混合在一起,这是硬生生逼人要把三日前的饭都统统吐出来。
无双借着放窑炉的台阶率先看清了这炉中的情景,嘴里不由发酸,胃中的翻腾感也接踵而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这仿佛被用力拧干的抹布般黑漆漆的东西,支支吾吾道,“这……这是何物?”
宁衡上前看了一眼,心中已经有数,但却仍是回头等十六夜的答案。
而她也明显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尸体,小丫头拧巴着脸,深呼吸了一口平复心情,抬眸言辞凿凿,“是人的尸体。”
活生生的人被搁置在这窑炉中,加火烧,转炉烤,烤得从焦灼皮肤到全身枯竭,凶手却一直未停歇,硬是将这人烤得浑身黢黑,露出森森白骨都不然,硬是连骨头都焦黑一片,才停了手。
闻言,无双捂着嘴一阵难受,却又不敢贸然离去,可怜巴巴地望着宁衡,后者赶紧摆摆手让他出去吐个痛快。
“死得好惨啊……”十六夜看着这阴惨的死状,越发害怕,她紧张攀住宁衡的胳膊,却被他冷漠地甩开,“小气鬼。”
小妖委屈地瘪瘪嘴,自顾自走上前去。趁着无双不在,她赶紧定下心神,双手掌心朝下摊开在窑炉上方,幽幽青火燃起,她立刻掌心相叠,开始静心食梦。
而这期间,宁衡用衣袖捂住口鼻走近端详,这才发现这具焦尸身高四尺有余,还只是一方儿童。腰间有一块透亮的玉佩,取下握于手中,触感冰凉,借着微弱油灯细看一番,成色实属上品。
——这很有可能就是尚书大人的小外孙。
他微微蹙眉,感觉握着玉佩的掌心将这冰凉触感甚至传入肺腑。
究竟是如何心肠,才会对区区幼童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不管孩童身份为何,宁衡断然此事必是有人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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