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照笑意吟吟看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上马在前面带路。
城门已经离得不远了,可以看见拦在那里例行检查的守卫。
日头盛,古朴厚重城墙立在阳光下,满身痕迹功勋,以一种守护和宽慰的姿态沉默无声圈住了整个长岭城。
经年沧桑波折,风雨不动。
*
秦照照跟着裘五出了城门,经过一条岔路的时候目光一凝,她眯着眼睛看着前边裘五背影无拽下颗腰间碎珠扔在地上。
马跑了三四里路开始看到一大片混着枯黄色的贫瘠草地。
这片地儿以前就是土山坡,能长出这样的毛茬一样矮小植物已经很稀奇了。
秦照照勒了嘞缰绳“吁”一声停下来,控制好马后似笑非笑超前边喊了一声:“差不多了吧,离城门这么远了。”
裘五调转马头,在原地来回绕了几步纵身下马,腰间空无一物,
他没有佩剑。
秦照照注意到了,踩着马蹬翻身下马,站稳后拍了拍手:“有事?”
杜觉不可能住在这条路上。
刚那个分叉口一条是从城内迁出来的少数百姓落脚的地方,一条是直接通往长岭边界驻军的。
裘五带着秦照照走了后一条。
这地方空旷又少有人至,可能是出于对裘五前世的信任也可能是好奇裘五到底想做什么,总之秦照照没出声。
裘五站在离秦照照不远不近的地方,突然伸手摘下了脸上黑色面巾。
一张清朗且线条明晰的脸出现在秦照照视线里,右眼眼皮上是很深的伤疤印迹,毫厘之差可能伤到的就是眼睛,她愣了一下。
这是除了叶池以外第一个在秦照照面前露正脸的明卫。
裘五那张脸上说不清是复杂还是别的什么,他深深看了秦照照一眼,开口:“叶首领让属下姑且一试,试一试也无妨。”
秦照照挽了挽过长的袖子,找了块干净地儿石头随便拍了拍不拘小节坐下来,做好以后冲裘五招招手,没生气声音正常:“坐下来说?”
她想缓解一下这种紧张氛围的想法已经摆在脸上了,裘五沉默了片刻依言坐下。
这时候还记得不要靠太近,谨慎停在三步之外。
秦照照刚要伸出去拍他肩的手顿时收了回来,她清咳一声努力让表情和颜悦色:“好了,你说吧,叶池让你干什么。”
干什么不能在府里吗,非得把人骗出来。
跟他主子行事作风一个样。
秦照照在心里无声吐槽。
裘五将从脸上揭下来的黑布拿在手上抛了抛,视线落在远处蓝白色天空上,顿了顿眉间压抑:“你知道公子打过很多场仗吗?”
其实他比秦照照还大个几岁,没有那种刻意掩饰的嬉闹以后声音有种很特别的沉淀感。
秦照照安静下来:“八场。”
有记载的是八场,而且战无不胜。
似乎看出秦照照心中所想,裘五的声音变得很低,眼睛满含冷寂,他陷入了某种触之即痛的回忆,说出口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干涩:
“其实大大小小不止八场。”
“不是每一场仗都像京城里传的那样容易,无论胜败都意味着绝望,悲痛和死亡。”
“打仗这个词,本来就代表着无可预料。”
秦照照静静看着他。
裘五哑声:“四年前,那时候公子,”他停了一停,似乎不太适应这个称呼,“王爷将一切事情处理好回到京城,那时候东胡兵力强于北珏,打得虽艰难我们却占上风。”
他苦笑一声,接着:“眼见着胜利触手可及,但一个月内形势逆转,当初的七名将死了三个,整整一万精锐全军覆没。”
秦照照心尖一颤,一不留神把地上枯草连根拔起。
荣安王手下七名将带兵打仗都是顶尖,一下折进去一半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一万这个庞大数字直接重创北珏军队。
裘五说话的时候在轻微的发抖:“王爷在四天之内顶着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从京城佛寺至边关长岭,力挽狂澜守住那十五城。”
“那一仗,敌军将领,薛明茶。”
“我是主将。”
他说的轻描淡写一言以括但秦照照似乎可以想象,每一个字后边都是刀尖泣血沉痛和冤魂,午夜梦回深烙心间的悔意就会成片滋长,直到彻底摧毁他已经折下去的脊梁。
那是隐在皮肉骨血中的无数根尖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一齐冒出头,将五脏六腑扎得满是狰狞血洞。
一将功成万骨枯。
秦照照盯着他眼皮上显眼的疤痕,问:“为什么会输?”
为什么?
裘五的眼里闪过茫然,他抹了把眼睛,察觉到一片冰凉。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也在想。
“副将叫阮镜竹,他将布防图给了薛明茶。”
这一句裘五说出口的时候竟然觉得轻松,四年来死死压在胸口的那种尖刻的情感和永远不认为对方会背叛的执念随着轻飘飘一句话尘埃落定。
他不敢再穿盔甲,不敢再上战场,永远不敢再领兵。
不是不想,是没有办法。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秦照照的脸隐在暗处,明丽也遮了下去。
裘五伸手去摸眼皮上的伤,还差一点就永远失去右眼的心悸如影随形,他声音带戾气,像寒夜里被霜覆盖的冷锐剑刃:“我想见阮镜竹一面。”
“你应该直接找你的主子。”秦照照似笑非笑。
裘五没有在意她话语中的生气,只是低低:“除了死去的一万零八个将士,受背叛最大影响的是他。”
所以如果你想知道一桩桩一件件让他艰难走到如今的事情,就请帮帮我。
就当是……求你。
假使那一仗失败,被夺走的是萧颂所有的兵权和努力,人们只能接受一个常胜将军,不能接受他的差错。
置之死地而后生,听起来风光,实际不过是句风凉话。
但他赢了。
带来的不是荣誉,是耻辱。
秦照照没有动摇的样子,她攥了攥手里枯草觉得朝廷不干人事,又烦那些不让姒郁省心的将士,兜兜转转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想起来姒郁对所有的人和事都抱三分距离和抗拒的性子还有永远对她的话半信半疑的态度脸色更不好看,虽然理智上知道二者也不一定是直接关系但就是生气,说话语气也不太好:“我能做什么。”
她光是听着都觉得那把无形的剑是找准心脏刺下去的——姒郁这种人,交出去的信任只会有一次,不可能出现第二次。
裘五并不意外秦照照的反应,那桩事情其实很大责任在他,主将无用。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直视姒郁的勇气。
裘五盯着黄绿交错的杂草:“你能在所有有守卫的地方畅通无阻,包括上一次去过的,那间牢狱。”
他手里的令牌根本不能直达那里,只有一个可能是姒郁提前和所有人打了招呼。这也是他想试试的原因之一,姒郁对秦照照很特别。
秦照照一点就通,她大概能明白裘五的意思。
背叛就是背叛,无论理由是什么——裘五清楚,但是他还是想要一个说法。
成千上万条人命,朝夕相处的弟兄,就在一夕之间做了不明不白的牺牲者。
裘五低下头,眼里混杂着血丝,他自嘲:“人就是这样,在不知道真相前总有那么一点念想,如果夫人不愿意,裘五也不强求。”
秦照照想到什么心念一转,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出乎意料应了:“我帮你。”
她眯了眯眼,五官明丽生动:“但我有一个条件。”
裘五抬头。
“我要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进长岭五曲塔。”
五曲塔是长岭最高的地方,其中藏书无数,从古至今四国每一次改朝换代臣子更迭都会有相关记载。
长岭史官和京城不同,只会更严苛和求实,因此“想知四国事,先进文间塔”的顺口溜就被口口相传。
不让所有人知道的意思……
裘五系上黑色面巾,仅仅犹豫了一瞬就应下了。
要进文间塔并不难,从副将手里拿到盖了城主印的进塔文书就行,对他来说只是走一趟的事。
大不了夜晚神不知鬼不觉进去偷个章再放回去。
秦照照往马那边走,幽幽:“行了,现在能带我去找杜觉了吧。”
裘五跟上去,面露难色:“属下忘记说了,杜师傅两年前随军出征,驻扎军中教人驯马。”
不是忘记了,是故意的。
秦照照背着手头也不回要笑不笑,倒也没太意外,杜觉那人根本受不了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当初她离开去北珏京城的时候就做好见得是最后一面的准备:“你把我诳出来的流程倒是得心应手,不请我去吃顿东西?”
她语带威胁。
一顿饭做封口费还是很划得来的。
裘五恢复话语染笑的轻浮样子:“哪能呢,夫人就是想去青楼楚馆裘五也得舍命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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