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五梭然转身,面朝十字上的人,一字一句:“你说什么?”
阮镜竹竟然还有力气,他一直在笑:“你不敢上战场,不敢拔剑对吧?真是太叫人伤心了,将军从来不给我第二次机会,行军打仗策略失败便是失败,却给了你这么久的时间来逃避,一年两年,三年还是五年?别见怪,我看不见。”
不说裘五怎么样,秦照照彻底震惊了,她转头看向身边,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裘五手里短剑脱手掷出去,空气中传来刀剑刺入皮肉的“刺啦”声音。
对面传来一声闷哼,然后要笑不笑声音:“将军在这里,不如云慎亲自问问他?”
裘五僵硬转身,看见秦照照身边一片雪白衣角,在一片昏暗中隐隐透出清亮光华。
姒郁从暗处走出来,彻底暴露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他声音柔和不带任何情绪:“第一,我不是你的将军。”
“第二,你的眼睛是齐雪今毁的。”
“第三,”他低低,“云慎,他交给你。”
说完姒郁再也懒得看刑具上的人一眼,朝门口方向抬步就走。
阮镜竹对他已经彻底没有价值了。
秦照照赶紧跟上,都没来得及再回头看一眼。
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只能一路跟着姒郁走,直到对方转身,不辨喜怒垂头看她,一线墨色隐入眼尾。
虽然已经提前说过了但秦照照还是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直打鼓,她拉了拉姒郁衣角,艰难:“那个,我有点饿,你想吃点东西吗?”
……
饭桌上,秦照照放下筷子,坐直肃然:“阮镜竹精神不太正常。”
姒郁看她半晌,突然开口:“带阿照去个地方。”
秦照照没问要去哪,爽快起身:“行。”
他们出了城主府一路向西,直到彻底将整个长岭甩在身后,途径很大一片荒地和山坡,最后到了一片低矮树林前。
姒郁下马,走到秦照照马下向她伸手,指尖沁凉。
秦照照其实能自己下马,不过她看着马下人近乎邀请的姿势还是伸出手借力稳稳落地,指尖相触的瞬间那股冰凉似乎顺着对方血液一直连接到了心尖。
姒郁松开手,示意秦照照向前看。
那片低矮树林面积很大,树叶是很深的绿色,已近黄昏,微末的带着光的橙色照在一半林子里,有种浓烈到哀伤的美丽。偶尔有一两只鸟从林中惊起,翅膀略过带起的树叶一阵响声。
姒郁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发丝和衣角都被晚风吹起来,然后又落下去。
秦照照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只能知道他目光遥遥落在面积广阔的林子里,并不能看出具体落在哪里。
他面朝林中,手指蜷了蜷,低低:“因为死伤巨大,没有办法将所有人带走,所以就把他们留在了这里。”
“大多数的人或许会记得胜利来不不易,但不会想知道为什么来之不易。”
秦照照莫名觉得他周身都被如有实感的沉寂层层绑住,无法迈出步子一寸,他定在那里,像是在思索:
“阿照想必听说过'军令如山'这个词,擅自行动是军中大忌。”
“而阮镜竹犯了两次。”
他愿意主动说出这些曾经的事情秦照照简直求之不得,她认真听,没说话。
姒郁神色淡漠继续:“真正的主将远在京城,当时的副将忌惮他七名将里唯一文职的身份不敢轻易动作,又念在并无大差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事情过去了。”
“很可惜,他犯了第三次。”
“兆机之战里,他的任务是运送粮草,但胆大妄为半路折回。”
秦照照都能猜到眼睛里根本揉不了沙子的姒郁会怎么做,她顿了顿:“他被驱逐了?”
姒郁似笑非笑:“那时候的萧颂还足够仁慈又愚蠢。”
他有意无意将萧颂和自己分隔成两个不同的人,语气平淡讲述的时候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冷静又绝情。
“他还待在军中,不过实际已经没有参与军中大事的职权。”
这对于阮镜竹来说应该比被彻底驱逐更痛苦,他一直苦苦追寻的人亲自向他宣告了这一切的结束。
“比起一个聪明的人萧颂更需要的是忠心,能力和绝对服从,他需要在短时间内让自己手底下的兵彻底信服,所有不确定和未知都会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
“阮镜竹还没有有能力到让萧颂愿意接受不稳定因素在身边。”
“故事就是这样。”
秦照照猛然明白阮镜竹口中一句接一句“将军”的原因。
他是在提醒姒郁,那一万零八名将士,是间接因他而死。
姒郁闭了闭眼,那种久违的涩意激得他差点站不稳脚,他忍下心里翻涌的作呕欲望,神色依然淡漠疲累:“其实是因为我。”
阿照,我没有办法再给出第二次机会了,对所有人和事。
或许很久以后随着时间的过去一切会被腐蚀,但他会记住,那一场胜利直接磨平了少年萧颂所有的棱角和朝气。
姒郁提膝弯腰,跪下去,双手交叠于额前,俯身,后背是紧绷的弧度,额间抵地的瞬间他无声动了动唇。
秦照照在他身后,同样乖顺俯身。
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秦照照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感觉,那种如影随形的悲壮压得她鼻头一酸,眼前人深深折下去的脊梁似乎就向她昭示那种对无辜受牵连者的与日俱增的负罪感。
他留下阮镜竹并将他交给云慎,在等待的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用几乎是自虐的方式提醒自己:是你犯的错。
罪魁祸首是阮镜竹。
太久了,久到山岗河川都褪色,记忆仍然鲜明又绝望。
在长久的寂静之后秦照照抬头,看见其中一棵树树顶停着一只巨大的纯白的鸟,像于血肉中开出一朵祭奠的花。
……
回去的路上秦照照拍了拍自己的马,她没上去反而冲姒郁一笑。
她笑起来太明亮了,眼角眉梢间有种足以驱散阴霾的特殊光芒。
姒郁安静地看她。
秦照照拍了拍衣上细小的灰尘,微微仰头语气头一次有种不容拒绝的强硬:“骑一匹马,我想抱抱你。”
真遗憾没有陪你度过那段很难过的日子。
而每每谈及就三缄其口的另外那些——身世和军权,又是怎样沉重到触无可触的故事。
……
竖日一早,秦照照从榻上爬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凉了,她穿戴整齐洗漱后从屋子里出来,和刚好走到门口的裘五看了个正对眼。
他俩都怔了怔。
裘五拿出份两页的单薄小册子丢过来,没进院子:“答应你的东西。”
秦照照伸手一抓,低头翻来看见硕大“长岭城主”四个字的印章。
另一页是“五曲阁”。
她挑了挑眉把东西揣进怀里:“谢了。”
裘五站在离秦照照有些距离的地方,这一间屋子是长岭城主府里唯一一间有院子带篱笆栅栏的,绿色的藤蔓状植物攀附栅栏而上,在另一侧往下。
院子里种着花,粉白色的花瓣。和整个城主府布局截然不同的风格。
裘五突然想说什么,他眯着眼睛往屋顶上看,那里有微微上翘的屋檐和一角垂下来的铃铛,再往远是悠悠蓝天白云。
“如果可以的话,就一直在公子身边。”
秦照照手一停,抬头。
“他对你,很特别。”
就这两句,裘五没有多说的意思,他对秦照照的大部分印象都来自叶池,对方从某一天开始突然喜欢在空闲的时候枕着自己那把黑色长刀在屋顶上躺着,桃花眼冷而凉。
裘五觉得叶池和以前很不一样,就问了两句。
秦照照秦照照,光是一个名字就有巨大魔力,她像是不用出现就能让叶池笃定她对那人的影响。
裘五最后看了眼不远处绛紫长裙的笑意吟吟的秦照照,恍惚觉得大半时候她都在笑,很漂亮也很让人印象深刻的那种笑。
“裘五今日便要启程去军中,就此告辞。”
他低下头,从栅栏门那里退了下去,捏紧了腰间的剑叹息着道了句谢。
谢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替数万冤魂手刃阮镜竹。
秦照照颠了颠手里没多重的通行证,心里陡然有点沉重。
她在想,要不要进去。
一个人实在是不容易悄无声息进去。
不过下午她就没纠结了,因为叶池从蓝州城赶回来了。
这不,帮手就来了。
风尘仆仆连水都没喝上一口的叶池站在秦照照院子里,额上青筋跳得欢快。
他话语狰狞,抱着刀直呼其名:“秦照照,你最好祈祷你是真有什么重要事儿,不然……”
这语气让秦照照顿时回到前世那段称不上好的日子,不过面前叶池不是常服而是黑衣领口绣金纹,她眨眨眼抱胸戏谑:“不然怎么样?”
叶池硬生生把接下来的话吞进肚子里,抬手按了按额角,声音有点长途跋涉后的哑:“不能怎么样。”
秦照照倒也没有那么惨绝人寰,她让人端上来茶水和吃的东西,坐下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幽幽:“来,叶首领,给您洗风接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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