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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大家都知道,但谁也不摆在饭桌上谈——最近老叔下田回家时,在那条横亘的长长的马路上被车撞伤了腿,幸好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休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老叔在村里不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他年纪大了,没有兄弟姐妹,老来得子,大家都甘愿关怀他,管他叫老叔。时日一久,概是大家都忘了他名字,他见了村人,总会眯着眼,披露出满嘴黄牙的笑容。
初夏散去闷人的炎热,雨季突来。老叔凑近窗边,推开一扇窗,雨声下得狼狈,他相当不习惯甚至抗拒这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屋里空荡荡的,像午夜时分的墓地。这段时日以来,好心邻居照顾着他的一日三顿,收拾家务,硬是不问他媳妇去哪了。他觉得邻居是知晓的,这样一想,下意识把被子捂过头,这头一拉,被子那头满是茧的脚就露出来了。他蜷缩一团,像一只有棱角的包子,微妙抽搐,眼泪湿透床单。
三天后,老叔勉强能行走。他走出充斥着中药和酸臭味的房间,门外仍是一片黑压压的天,雨歇了一会又下了,把蓑衣披在身,又脱下,望着绽开的水花良久。过了正午,邻家没有送饭过来,老叔捂着干瘪的肚子,他自言自语道——吃饭睡觉不能仗着别人,自己动手才是道理。蹒跚着,屋里屋外来回踱步。
“人啊,依赖久了,总觉得就是应得的,应得的……”
老叔走出檐下,吃力地驼背前去。唏嘘的雨水突然更狂野了,粗暴落在水泥地上,模糊了耳朵,撞击他多层褶皱的眼皮,似乎要把他按倒地上。他走了几步停住了,这是家门前的一片地,破败的竹棚塌下来,烂布条沾满沙子零落一地,碎了的红砖犹如凝固的血……似乎久经荒置。但此刻他想念着的依旧是横亘的长长的马路彼方,那片葱郁的稻田。看似老天爷又要作难我喽……
老叔瞧了瞧邻家的窗,里面没有人,于是只得蹒跚着回屋里去。
此时,几只母鸡高跷肥臀,借着树荫的厚密枝叶掩护下,叼着菜叶儿到老叔家前的破棚下;菜叶儿落在地上,它回过身去,另一只母鸡也叼着菜叶儿来了,落地,继而好几只……老叔顶铁丝网般的雨,佝偻着腰来到竹棚,捡起菜叶儿。雨水先是踏平了他蓬松而稀疏的头发,接而把宽厚的衣服挤瘪了,长衫腋下的破口耷拉出来,裤子松垮,像极了裹尸布。
“谢了啊。”
老叔捡了菜叶,双手扎成一捆,眼巴巴看着那几只母鸡。母鸡昂首阔步,回去啄糠了。
他适应了淋雨后,迈着步往厨房去。厨房在屋的旁边,是一间瓦屋,里面有几只鸡笼,两座炕头,边上堆满柴和稻草。他移开厨房门前的挡板,摸黑进去,好一会儿才点上蜡烛,预备烧锅。
其实半年前,老叔的日子还不会如此败落,至少那时他是平常人家的模样。他有一位越南籍的跛脚老婆,有个六年级的儿子。他与妻共枕,老来得子。
再远的变故应从十二年起那说起。那年老叔攒够了些本钱,却随着时日去,自己还未处对象,村里人问及“还不抱个媳妇回家咧”,老叔都不好意思地挠头。大家都说他太守财。有一天他咬牙决定要建一间房子,却不愿拆了以前的房屋,于是以前的住所便当作厨房,在一旁建了三层的水泥房;房子有了,四十岁的他又一跺脚,通过门路买回来个越南老婆。听说结婚那天可热闹了,两三个小伙子架着新娘子,老叔穿得红彤彤的,一群男人跟一女人过门。此后,老叔算是有了家室,夫妇俩白天双双下田,晚上炊烟缭绕。过些年月,那媳妇儿学会了不太流利的国语,就和邻居熟络了。越南老婆干活勤奋,做饭缝衣下田喂鸡得心应手。村里人都说老叔娶了个贤淑媳妇。
翌年,越南老婆生了个孩子,叫安良。那些年月里,安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放学回来就帮妈忙家务,闲来就到河边抓鱼,一乐就是大半个夏天。一晃眼,安良读六年级了,有力气跟着爹下田,但更多时候依在妈的怀抱里聊班上的事,或俩人默不作声,安良握着家里仅有的一台手机,是越南老婆买的。他打开音乐播放器,听过时的流行歌曲《老鼠爱大米》。等到妈起来要去做饭,顶着油烟炒菜,安良便端在炕边添柴旺火。
老叔从漫山田野中出来,扛着锄头,伏着烈日,佝偻着腰,越过横亘在田与屋之间长长的马路,过后再走一段土路,未回到家,已嗅得浓郁的饭香。
十二年里,越南老婆没有什么怨言,她似乎安顿了,老叔也尊重她的想法,让她跟安良睡,自己独睡一床。夫妇俩很少争吵,抑或说是一如既往地隔阂着生活。
一个月前,正值春末夏初,雨成了庄稼的常客。安良干脆光着脚丫上学,越南老婆不再把衣服晾在外头竹棚上,老叔却成天掂量马路彼方的稻田。“护好苗子的话,今年收成好着呢。”他戴上宽大的竹编斗笠,下田去了。
不料那天雨大得凶狠,老叔过公路时,被往来的轿车撞了。车刹得及时,撞了人后立马倒车,打灯,从老叔旁边疾飞而去。老叔趴在路中央,淋了半天雨。路过的车辆以为老叔欲要讹钱,看清了倒地的人的面貌后都踩尽油门逃开。到了傍晚时分,雨停,民警巡逻时发现老叔,救护车闻风赶来,把老叔送去县城的医院。
老叔发高烧,腿骨折了,亟待家属签字和手术费做手术。两天后,老叔稍微清醒了,给医生写一串电话号码,医生主任拨打过去,是那个越南老婆。交涉一番,医生说你不是法定老婆无法签字,但可以先垫着手术费。
当天下午,越南老婆来医院探望老叔,她说村里人都不知道老叔的消息,吓坏了。他告她存折密码,让她交了医疗费用。老叔后来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好不容易找到远房亲戚签了字,才能做手术。这段时间里,越南老婆每天往返两地照顾老叔和孩子,恰好安良小学毕业了,夏季来临,下田用的锄头落在安良的小小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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