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也没跑多远,就到了一处,元休一指:“你看!”
刘娥站在那里,怔住了。眼前就是刘娥初到汴京时看到的那条街,整条街上,人流穿梭,吆喝声起,全是吃食。
刘娥还未回过神来,元休就已经拉着她,一个个店铺里吃着过去了。他拉着她坐下,问她要什么吃的,随手点了一堆,有些略尝尝,有些喜欢的就多吃几口,有些只是拿上来看一眼就拿下去了。幸而他们这一行人多,那些看一眼的,就赏了随从们吃。有刘娥喜欢吃的又吃不下的,干脆就打个包带回去。
她这一路吃来,各式的油槌、环饼、牡丹饼、芙蓉饼、鲍螺、玉屑膏、乌梅糖等吃了个尽够,中间口渴了还又喝了雪泡缩皮饮、梅子酒等。
那些侍女们也极少吃这些市井小吃,倒是开心,及至吃到最后,人人都撑得肚圆。
耳边就听着元休低声说:“小娥,我知道你有个心愿,就是可以站在这条街上,从街头吃到街尾,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如今我陪着你,完成这心愿,你还有什么心愿,就同我说,我都会陪你完成。”
刘娥看着元休,忽然间就有些哽咽,这个小小的心愿,她对谁都没说过,也唯有龚美当时听她站在这长街上发过宏愿。后来她吃饱了饭,也能够买得起首饰,可是她的心底,却一直有一种危机感,让她宁可攒下手中每一文钱,也不会把钱花在这种无用的地方。
可是她却还是想着那天的宏愿的,她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攒到她再也不怕乱花钱的时候,她一定一定要去完成这个心愿的。
可是没有想到,忽然之间,这个心愿就这么实现了。
她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家,贫寒、简陋。在蜀地小小村落,那里有她和婆婆。可很久以前,她先是没有了家,然后,她失去了亲人。她流离失所,她挣扎求生,她埋头苦干,她竭力谋划……
她来到汴京城整整一年多,看似在努力扎下根来,可更多的时候,她觉得她只是这城里的一个过客。真正的汴京人,闲适慵懒及时行乐,春赏花夏划船秋踏月冬看灯,这些闲情逸致,不管是孙大娘的店中,还是桑家瓦肆,或者是王府中,都会有。可她呢,永远只是咬牙抓紧机会多挣一文铜钱,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不懂他们,他们也不懂她。
可今天,在这些年如同被鞭打的野狗般永远奔跑以为会至死方休的人生中,她忽然间可以停下来了。
他给了她及笄礼,他给了她一个娘家,他给了她一份真正的尊重和爱。
他拉着她,去和真正的汴京人一样,去放松、去玩乐、去欢笑、去雀跃、去嬉闹、去撒娇,从这条街的这一头,吃到那一头,她吃得饱饱的不是肚子,而是心。
不再流离、不再恐惧、不再紧绷、不再永远负荷着无形的压力,她整个人忽然间就被释放了出来,她看着元休,这一夜,他让她知道,在他的面前,可以自由地喜怒悲乐,而这个男人,会让她不必再如一张弓一样紧绷着准备战斗。
忽然间泪盈于眶,刘娥奔到小吃街的中央,转一个圈,大笑起来:“是,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欢乐的笑声,在长街飘远。
站在高达数丈的菩萨灯前,刘娥的头高高仰着、看着。那菩萨灯就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的塑像,两个菩萨宝相庄严,面容微笑而慈悲,眼中光芒透出,似乎能够让整个汴京城的人都看到。文殊骑着狮子,普贤骑着白象,两菩萨各伸竖起一掌,一股股清水从那五指间流出,似瀑布一般。
元休在刘娥的耳边悄悄告诉她,两个菩萨后头藏着水柜,那水柜还连着一处水井,水井处架着辘轳,就有人在那里绞动辘轳,不停地把井水运到水柜里。水柜中有竹管和菩萨的手指连着,那水就不断地自手指中流出了。
她自入京城之后,已经见过无数从前想象不到的豪奢之境,到此时也不禁大为叹服:“万想不到人能想出这般游乐之事。”
正出神间,忽听得有人叫:“龙灯来了,龙灯来了!”
忙看去,却见远处一队人迤逦而来,提着各种花灯,拼成几条火龙,前头是一人舞着彩球,里头藏着灯,却是怎么舞动也不见火花飞溅,想是特制的。之后是两个不同颜色的龙头,一条青龙,一条红龙,再后头就是花灯作的一截截龙身,一路舞动着过来。
龙灯近了,人潮涌动,张旻怕挤着了人,忙说:“王爷,这龙灯还是在楼上看着更好,也免得人挤散了。”
元休点头说好,于是众侍卫护着元休等人登上旁边的酒楼,挑了个临街的包厢让元休等人进来观看。
果然在楼上观灯更好看,这青龙红龙过后,又有两只狮子,也是一般过来,然后就有花灯作的仪仗,再就是原来挂在巨杆上的那些神仙人物造像灯,一个个地过去,就见着路人数着道:“这是碧霞元君,这是太上老君,这是洛神,这是西王母,这是花木兰,这是猴行者,这是阎君,这是后土夫人,那个是孔子,那个是关公……”
远处,有人在燃放焰火,美丽无比。
元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这元宵灯会,金吾不禁,这汴京城中,不管你是贫是富,是贵是贱,都能够看到这样的灯景。小娥,你说,这是不是太平之象?”
刘娥眼中已经有了泪花,喃喃地:“是,这是太平之象,我们想象不到的太平之象。”
这样的景色,会让人真正觉得,安心此处是吾乡。
愿此夜永在,愿世人不再流离,愿天下共有此景。
元宵节后,只过了数日,朝中又出了大事。
却说当日皇帝下旨,原令秦州知州田仁朗速速前去平定银夏等州叛乱之事。那田仁朗领了圣旨,立刻传诏所部各路兵马调集本部人马出征。
但自唐末年直至五代十国,直到本朝太祖以武将之身夺位,本朝对于武将乱政之事极为警惕。太祖皇帝采纳赵普的建议,以杯酒释兵权的办法,用高官厚禄,将开国诸将手中的兵权一一收拢,并设立枢密院,凡天下兵籍、武官选授及军师卒戍之政令,悉归枢密院。
因此田仁朗兵马未齐,但旨意上的时日将到,只得先拔营启程北行。一直行到绥州,所檄调的军队仍未到齐。这时候传来消息,李继迁率兵数万,围攻绥州三族寨。
田仁朗大急,自忖手中兵马不足,难与李继迁对抗。急忙飞书附近的银州、绥州、夏州的守将请求援兵。等了两日,三州使者返回,却是个个空手。细问原因,去银州的使者道:“银州守将说,未曾有圣旨明示,田大人可以指挥本州兵马。且李继迁狡猾多端,焉知不是声东击西之计。本部兵马若是远出,敌军一旦进攻本城,岂不没有兵马守城了?一旦城池有个闪失,却是何人可以担这个责任?”
田仁朗听了这番推托之辞,气了个倒仰,知道这是三州守将明欺自己与他同级,因此上各自只知打着保全实力的小算盘,却是无可奈何。再问去绥州、夏州的使者,竟都是同一口吻。无可奈何,只得飞报汴京城,请求再添援兵。
京中得报此信,枢密院再添兵三万,直发绥州。但这一来一去,却不免延误战机。
李继迁借此时机行事,先围住了三族寒,却派了使者去劝说原先随李继捧降宋的党项寨主折遇木:“银、夏等四州,本是我们党项人的土地。宋人一向歧视我们党项人,你现在虽然受封,但是时间一长宋人就会剥夺你的兵权,那时候岂不任人宰割。我们同受长生天的庇佑,何苦做异族人的臣下?”那使者能言善道,又许了牛羊无数,折遇木为人骄傲,随了李继捧降宋,本就已经不太甘愿,他本是一寨之主,现在上头却多了宋廷派来的使者对他颐指气使,被李继迁这么一说,立刻起了反心。于是约齐人马,杀了监军使者,开寨正式投入李继迁旗下。
李继迁旗开得胜,再得折遇木之兵马,更是士气高涨,于是进攻抚宁寨。
此时田仁朗已经得到朝廷增兵三万,得知三族寨被灭、李继迁进攻抚宁寨的消息,副将王侁见本部兵马齐备,足与李继迁对抗,立刻自请为先锋,前去攻打李继迁。
田仁朗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反而下令兵马慢慢行走。王侁见状不解,心中就有气。王侁出身将门,其父王朴大大有名,在后周时任枢密使,为柴荣上《平边策》,后太祖立宋,基本上都是按此策而平定天下。王侁出自名门,又年少成名,是皇帝看重的年青才俊,性子素来自负,平时居于田仁朗之下,见他为人并不利害,早已经不服于他。依了王侁的主张,到了绥州就要进攻,却见田仁朗按兵不动,坐等援军到来,以致三族寨在等待中被李继迁攻陷,早已经怒不可遏。此时兵马到齐,正是自己大显身手的好时机,田仁朗自己无能,却处处限制他立功,心中的不满,更是与日俱增。
田仁朗走了几日,每日均是早早安营扎寨,叫了众将饮宴玩乐,不仅喝酒,还拿出了骰子赌博。王侁被迫着喝酒赌博,只因有心事,不免连输了好几局,怒上心来,道:“田大人,你身为主将,李继迁攻打抚平寨,你不去平叛,却在这里喝酒赌博,岂不有负圣恩?”
田仁朗斜眼看了,朗笑一声:“我早就料你会有如此一问。我问你,你了解李继迁多少,了解这些党项人又有多少?”
王侁怔了怔,不禁语塞,强辩道:“这些党项人狡猾无比,朝三暮四,有什么必要了解的?”
田仁朗站了起来,拂去桌上的骰子筹码,正色道:“李继迁等人时常乌合扰边,胜了就进,败了就走,和我们打游击之战。虽然大军出动,能够镇压他于一时,却不能将他一举铲除。而今李继迁啸聚数万,尽其精锐出攻孤垒,抚宁寨虽是个小去处,地势却很是险固,断不是五日十日能够攻破的。我就待他兵马疲敝之时,以大兵去合击他,然后再分派强弩三百人,截住他的归路,那时就能将他一网打尽了。因此现在我故意饮酒作乐,让李继迁以为我是无能之辈,放松警惕,才不至于闻风而逃。”
众将听了此言,这才心服口服。
王侁借了个由头,匆匆退了出去,只觉得慌乱不安。恰恰在昨晚,他已经秘密派人前往京中送上一份秘折,状告田仁朗无能。谁知田仁朗并非无能,而是另有安排。只是转念一想,他身为副将,却一直被蒙在鼓里,田仁朗如此轻视于他,实是令人不服。虽然那时候他未明情况便向朝廷告状,说来也不算大错,但是身为副将密告上司,此事倘若被田仁朗得知,他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他对田仁朗的计谋也极不苟同,区区李继迁,只要大军一到,怕不早成齑粉,堂堂天朝大军,何必如此装腔作势,弄神弄鬼的。以他王侁的才能,多年来屈居田仁朗之下,实在憋气。唯今之计,已无退路可走,只有将错就错,扳倒田仁朗,才能教官家,教天下人看到他的功劳和才能。天下高位,有能者居之,只要他能打赢李继迁,又有什么错?
想到此处,一股恶意直上心头,心想此事已经这般,唯今之计,只有宁可我负人,休教人负我。主意已定,王侁便匆匆回营,再修一书,历数田仁朗平日荒废军政之务,此次奉旨如何拖延不前,听说李继迁势大如何畏战只知请求援兵,坐视三族寨失陷,又如何请到援兵后仍然不去平叛,只知喝酒赌博,主帅带头如此,弄得军队上下士气涣散等等。信写好后,自己再仔细地看了一遍,唤了一个亲信侍从,叫他带上密信,连夜送往京城。
数日之后,眼见田仁朗兵马已经逼近抚远寨,据探子消息,只要再过得三两日,就可对李继迁形成合围之势,一举歼灭叛军,永绝后患。
这日升帐,田仁朗正与诸将合议,忽然听到一声:“圣旨到——”
皇帝圣旨:查田仁朗奉旨平叛,却停滞不前、无故添兵、坐视三族寨被灭,召即刻回京述职。所部兵马,交由副将王侁统领,立刻讨伐李继迁,不得有误。
田仁朗接旨,如五雷轰顶,料不到自己苦心经营多时,竟在即将成功之时,被一道圣旨,全部毁灭。他回头看着王侁,王侁低下头去,佯装不知内情,嘴角却不由得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田仁朗奉诏回到京城,就被下了御史狱,劾问他无故奏请增兵及失陷三族寨的罪状。田仁朗奏对道:“臣奉命征讨李继迁,檄调银、绥、夏三州兵将,均托辞要守城池,不肯出发,所以奏请增兵。三族寨相距太远,待臣勉集人马,行至绥州,已闻失守,一时未及赶救,臣不负责。且臣已定有良策,足擒继迁,但因奉诏还京,计不得行,臣料李继迁颇得人心,若此时不能擒他,只好优诏怀徕,或用厚利引诱其他部落的首领来除去李继迁,早除一日好一日,否则边蠹未除,必为大患。”
皇帝最恨将帅违命,至于是否真的立功,倒在其次。在他心中本已经定了田仁朗的罪名,见其奏对中通篇没有半字的认罪之辞,反而有种种的强项之言,不由大怒,亲自提了田仁朗来问话:“朕闻你纵酒赌博,在军中有种种不法行为,难道就这样能让李继迁亲自来送死吗?”
田仁朗方回道:“这便是臣的诱敌计……”
皇帝已然怒道:“什么诱敌不诱敌,不过是砌词狡辨罢了!哼哼,通天下就只有你是高明的,只有你能平李继迁了吗?朕就不用你,难道就平不了李继迁吗?”遂命将田仁朗仍复下狱。越日下诏,免他一死,贬放到商州。
王侁自既排挤走田仁朗,独自统率兵马为主帅,志满得意,他心中有鬼,便急着要立功上报,将此战早日结束以免田仁朗有机会翻身,遂不顾田仁朗的原定计策,发重兵出银州北面,果然重压之下,连破敌寨,斩杀部落长折罗遇等人。只见兵马过处,杀声一片。党项各部多年未经大战,再加上对李继捧、李继迁兄弟本有观望之心,此刻为了保全自己,纷纷在大军压境之下争相纳马献罪。王侁遂大集各部兵马,进攻浊轮川,正值李继迁前锋折遇木率众前来,两下交锋,折遇木杀得大败,被王侁军士擒住。
后部李继迁兵马赶来救援,又中王侁埋伏,一场大战之下,十成兵马竟在此战中丧亡六七成,李继迁率了少量兵马,一路落荒遁逃而去。银夏等州竟已无他容身之处。眼看四方追捕甚紧,一急之下竟直投辽国而去。只为王侁一时私心,皇帝多疑,竟致李继迁逃脱,以至于大宋未来,种下无穷后患。
王侁拿了各部落的降书,将一路战况奏报朝廷。皇帝大喜,下旨嘉奖,并派南院宣徽使郭守文前来,与王侁同领边事。郭守文又与知夏州尹宪,围剿盐城各不服之部落,这一战大杀四方,仅营帐就焚烧了一千多。自此后银、麟、夏三州,所有一百二十五个部落一万六千多部民,全部迁入内地。
西北一带,就此平定。只是李继迁逃去辽国,难免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皇帝虽然满意,未免有美中不足的感叹。正在此时,雄州知州贺令图上表,给皇帝带来了一个关于辽国的绝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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