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脱的刀尖已经割开陈冲的袍服,但陈冲没有转身,他深吸一口气,用平静的语调缓缓说道:“彭帅,当年我与你在巨鹿告别,你也是这么说的。”
身后的彭脱怔住了,陈冲也为之太息,他只能重复道:“你说,他日战场再见,你绝不会再手软。”
说到这里,陈冲回首看向彭脱,看见他阴沉的神情,方才继续说道:“我也以为我们再相见时会是在战场,用刀和弓,情与血,在日与月里化作尘与土,将过去都画上句号。”陈冲微微一顿,斩钉截铁道:“而不是在此处,更不是此种情形!”
彭脱仍旧一言不发,陈冲闭目回忆片刻,继续问道:“彭帅,当年你麾下仍有四万教众,诸多渠帅中你的势力稳居前五。如何今天前来此地,却只有四人?我未曾听过你大败的消息,玄德与我见面时说你已转战冀州多日,也已不在青徐了。”
彭脱嘿嘿冷笑,收回刀尖,似乎终于有了倾吐的欲望,他一脚踢开两团血肉,坐回中黄太乙的台座,片刻后他嘿然说道:“那我便和龙首书说说两三年间的故事,对我来说,就好像是很久以前,也好像就在昨日一般。”
“当年教众能为龙首困于巨鹿,皆因内奸泄密,不得不仓促起事,准备不周。而龙首却坚壁清野,抢先割麦囤粮,大良贤师一步落后处处落后,纵有百万之众,却日夜为龙首所袭扰,河南教众虽多,无粮也寸步难行,尽被龙首驱往河北。只是河北又哪里养得起这些人呢?”
“那时我与龙首你分别南下,剩余教众也多数前往青徐。朝廷大军进剿,但缺了龙首你,我们到底也赢下数阵,接连转战数郡收获颇丰,不少人也都重拾信心,而朝廷胜败参半,最终选择撤兵和议。”
彭脱叹道:“那时我还以为事情大有可为,如今想来,不过是笑话而已。”陈冲侧耳倾听,心中也为之黯然。他知晓事后的结局,也知晓朝廷为何退兵,这是皇甫嵩的献策。
彭脱继续说下去:“割据青徐后,我与张饶、管亥、管承、徐和还有司马俱几人商议说,青徐虽大,但是无险可守,而且粮食难以持久,应当主动出击,继续争霸中原,携河南饥民直扑雒阳。但是他们无人愿战。”
“无人愿战,我便先战!当时我想,只要我身先在前,诸帅同为一军,生死相依,如若眼前看见胜机,难道还会坐视旁观吗?”
“于是我领麾下四万众直扑济北,与朱儁部鏖战两日。朱儁部不过五千人,一度为我军所制,只是军备悬殊,难以骤灭。终于在第三日,皇甫嵩带兵赶来,我被攻击侧翼无力反击,而张饶那些人,真的便在青州坐视我全军覆没!”
言及于此,彭脱摇首对陈冲笑道:“龙首,此战让我清醒了很多,对我彭脱而言,千秋亭只是一次挫折,济北一战却是把我的脊骨打折了。”
陈冲太息说:“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彭帅,我知道,事后你便重新收拢残部,出走冀州。只是在那之后,我偶尔再听过一两次你的名字,到去年,我便再也没听过了。我还以为你大约已经死了。”
“确实已经死了。”彭脱笑着摸了摸自己面孔上的疤痕,他的神情逐渐陷入阴沉,显然回忆往事并不让人愉快。“在冀州更加困难,河北无处可藏,我们只能一路转战,又势单力孤,很快便陷入绝境。”
“当时冀州刺史王芬,重金求购我的首级。”彭脱睁开眼,又陡然对陈冲说:“那夜我突然听到一阵声响,门外进来两个人,没有敲门,也没有脚步声。我只听见吱呀的开门声。”
“当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风吹开的,但是我一翻身便看见两个人手中都提着刀。那两个人看着我,也吓了一跳,但立马就要挥刀杀我。”
“我当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但身体比我想的先做出反应,我拔刀用刀背挡住他们的刀刃,我这时才发现原来我是抱着刀睡觉的。”
听到这里,怀中的董白忍不住抓紧了陈冲的衣襟,陈冲没有出声,他已经明白彭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彭脱却没有停滞,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然后我发现那两个人我都认识。不止是认识,更可以说是我的心腹,我的挚友。当时他们拿着刀,我看着他们的脸都愣了一下,但他们没有愣,其中一人拿刀划破了我的脸,从我的耳根划到上唇。”
“我当时只觉得脸上一凉,牙齿和舌头都能感受到出来的冷风,黏稠的液体一直在往下滴,那让我清醒了,我一脚踢开其中一人,又一刀把另一人的脑袋劈成两瓣。”
“我的脚力很大,踢开的那个也被我踢断了肋骨,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当时拿着刀,走到他面前,想问他为什么要背叛我,但我脸上的血太多,我说的话我自己听起来就像是泥潭里鼓了几个泡。”
“但他却主动回答我了。”彭脱放下了抚摸伤疤的手,对陈冲笑道:“他说我该死,竟把他们带上绝路。然后他开始骂,骂的话我都不记得了。”
“于是我一刀结果了他。杀了他,我才发觉脸上的伤口这么痛,痛得我站都站不稳,痛得我几乎记不住自己是谁。”彭脱说的话没有任何声调,陈冲也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简单了。醒来的彭脱发现自己的部众在此期间几乎完全奔溃,只剩下几个老弟兄还陪伴在身旁,他走投无路,只能投奔张燕。在黑山军中他几乎不发一言,只在阵中尽力厮杀,为此拼掉了三根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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