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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归家

云束道:“我想知道你在外的一年多时间是怎么过来的。”

陈均白笑意凝在嘴角,又悄然散去,顿了片时,才道:“行军在外,便是把性命系于腰带上。战场上金戈流矢,战场外天灾人祸,没有一个地方是彻底安全的。在这里,生命的凋落只在刹那间,可能是一支箭,也可能是—口水,甚至你无意中接触到的东西也可能要了你的命。孟元甫大将军对我们说,既做了将士,一定会有上战场的那天。我们的命从来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过是阎王让我们暂时保管,说不定哪一天就收回去了。既然这样,不如趁自己这条命还在的时候,冲锋陷阵,报得君恩,赢取功名,将来能够受到天家荫庇。”

云束明白孟元甫大将军的这习话是为了鼓舞士气,让士卒在战场上搏杀,莫做逃兵。

“国军往庆州支援,还未到达,便遇到庆州知州派来送信的士兵,说李合旂知道圣上派禁军前来增援,胆颤不已,不仅撤了庆州城外的军队,还主动向他示好。我们收此佳信,心中大喜,便放缓了前往庆州的步伐。谁知,李合旂发起突袭,一举攻下庆州。随后,乘胜南下,包围渭州。渭州知州慌忙请求驻扎在秦凤路的禁军增援。五万禁军赴渭州作战,至渭水,中了夏军埋伏,损失过半,几位将军被俘,渭州遂被攻克。我们收到这一消息,痛惜难言,责骂自己轻看敌军,以至失去庆、渭二州。”

云束认真倾听他的话,问:“后来呢?”

“之后,我们加紧赶往延安府。驻营完成后,监军和诸位将军与帐中商议对战策略。眼下敌军主要分驻于庆、渭两州,支援夏军还留于大魏边界。监军张聿钧提议于延安府设垒,防御夏军进。孟元甫大将军却言,李元旂志于南下,西面设垒不起作用,应派兵往凤翔府,阻挡敌军继续南侵。

姜朗大将军冷言道昨日李元旂掳掠谓州百姓及财宝归去,且用诏书形式诰谕百姓,内言“今朕今亲临谓水,不日直据汴州”,此等忘乎所以的小人之态,全然忘却昔日圣祖恩德。区区蛮奴,胆敢貌视皇恩,犯我大魏,张大人竟胆怯至此,何故忍让不抵?对于他的质问,张聿钧哑口无言。姜朗沉声道,他仅是一粗鄙之人,空有满身武力,不比那些饱浸文墨的文臣。但他知道国难当头,拒不抗敌,一味退避,任由敌人侵我河山,欺我人民,这样的官员会是大魏的罪人,是要被后世的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姜朗虽是指桑骂槐, 其字字珠玑亦令云束万分折服。一国既有御敌之军,却甘愿忍退求稳,任由河山凌于敌手。这样的大臣,甚至君主,必会受万人唾弃。

陈均白继续道:“姜朗指出,夏军眼下气焰正嚣,若我军退避,反倒助长敌军士气,涣散国军军心。因此,直面迎敌,便是良策。如今敌军主要集于庆、渭二州,可派将领分率五万兵过洛水、渭水扎营,以持环绕之态,防止李合旂继续挥师南下。另让退于凤翔府内的余下军队与当地厢军编合,以备支援。”

清辉满室,透过纱缦,映射在他的脸上。在幽光下,他的面容晦明不清,一双眼睛却显得异常淡漠。

将军角弓,的卢飞马,平沙莽莽,青山白骨,料得当时再壮阔,史官提笔颇不尽,皆为一地月华所洗,成了不眠夫妇夜中闲谈,可谓是亘古未变。

云束正在心中由感而抒时,陈均白忽握住她的手,放在他胸前。

云束问:“这是做什么?”

陈均白答:“这里被一流矢所伤,留下了疤痕。”

云束手掌覆在他中衣上,感受他心脏的跳动,问:“如何伤到的?”

陈均白道:“我于城楼上巡夜,突然一支箭自城外飞来,射在我的铠甲上。守城士卒大惊,当即进入警戒状态。一个士卒忙请军医来为我治伤,幸而箭上无毒,也未伤及心肺,拔下箭,上药包扎后,观察了几天,便无大碍了。”

云束轻声道:“看来,阎王都不想收你的命。”

陈均白浅笑,道:“出征在外,生死全凭个人命数。每逢战事吃紧,士兵都高度戒备,不眠不休地守着营地和城楼。将军于主帐内,讨论最好的作战攻略。待战时缓和,我们白天需得在沙场点兵,夜间还要在帐中看兵书。就是这段时而紧张时而枯燥的日子,你知道我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吗?”

他侧首询问她。云束摇头。

陈均白卸下心上重负,开颜道:“全靠你夹在夏衫袖中的那张字条。我常在残阳如血,羌笛笳声的塞外城楼上默念于心。”

“吾待君归来,共看上林花。”云束随他附和。

陈均白垂下眼睑,道:“束娘,你知道吗?当我被夏人流矢射中的那一刻,我脑海中第一反应是我将命丧于此。要是以往,我并不害怕,因为我要是在死于战时,算是全了忠君报国之志。圣上会为我追封赐缗,既能够保母亲下半生衣食无忧,也可恩荫门第,实现母亲重振家门的夙愿。可是这一次,我的心里却涌现出无尽的惧意。我怕自己就这么死去,还未能看见战局扭转,未能承侍母亲膝下。我也很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一直在家中等我,等我回去与她品诗填词,与她共看花景。为此,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平安度过。”

陈均白用极克制的语气诉说着心底的秘语,云束听其于心,犹感真切,不由眼睛泛酸。

她细声慰道:“你受苦了。”

“不,”他摇摇头,“当我踏入家门的那一瞬,见到你,见到喜儿,拜见了娘,那段经历便遁无踪影。同夏人作战的那段漫长、艰涩的时间,现在回忆起来,也缩短成几个无关紧要的影像。我才明白,为何漂泊和戍守在外的人会洒泪写下诗篇,寄托对家和亲友的思念。因为那份牵挂不只是心头那一缕挥之不去的悲愁,更是助他们度过穷困时光的明灯。”

他们又依偎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待月光渐散,破晓在即,云束问了最后一句话:“国军赢了吗?”

他沉顿了片刻,方道:“可能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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